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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下班车还有四十分钟,我四处乱晃,呼吸着混揉在潮湿空气中的霉味。经过一家新近开幕的咖啡店时,透过谈褐亮的玻璃窗,意外地看见薇薇安。她似乎在等人的模样,不时朝门口张望。她没看见我,我快快走过,想起浪平。
如果学司马迁为我们这些浮游生物写传的话,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本轰烈的列传,当然,那个“轰烈”,只是以我们自己的方式在燃烧,而其实旁观冷眼看来也许还不如一根吸尽的烟蒂的火星。
等啊等,车子迟迟不来,再怎么跳起脚尖张望,它还是不来。我放弃了,认命地傻等待。
“怎么这么晚还在这里?”有人轻轻拍了我的肩膀。
我回头,是浪平。
“浪平!?”我有些意外。我以为……我甩个头。“你怎么会在这里?”
浪平轻轻笑出来,好像我说了多奇怪的问题。说:“不然我要去哪里?我要回家当然要到这里。今天下课时耽误了一些时间,搞得这么晚。我以为你早回去了,怎么还在这里?”
“我没赶上上班车。”
“哦。”他应一声,没再说什么。
“浪平,”我看看他,忍不住说。“你跟薇薇安约好了对不对?在咖啡店……我看到了,她在那里等你。”
浪平抿着嘴,也不看我。客运车很挑时地以一种不平稳的姿态进站。他很快说:“车子来了。走吧!”
他不愿多说,嗅得出来那味道。我不安的跟在他身旁,反而觉得我好像做错了什么似。
回到家,爸正在喝那感冒糖浆,我忍不住说:“最好还是去看医生吧。”
他摆摆手,一边咳一边往里头走去。我飞快地吃完早冷掉的晚饭,匆匆把一切收拾好。
※※※
隔天到学校,薇薇安一副没精打采,显得有些落寞。我尽量避免接触到她的视线,假装一切平常,不想看见底下那暗潮汹涌。
但她的神色一天跟着一天黯淡,好像一朵鲜花一下子枯萎起来,颜色褪淡,减损了好几分娇艳的光彩。
“薇薇安最近好奇怪,是不是失恋了?”晚自习时,我听见顾玲惠和她左边的同学压低声音在闲聊。我们之间久久没再讲过话,我不理她,她也不甩我。我在班上也没有太多可以闲聊打屁的朋友,那么三四个,可以聊得比打屁多一些,但讲不进心髓。
何美瑛交游的就比我广。她脸皮厚。但我想情况大概跟我差不多。她说我们跟她们那种人是不同世界的人,那她能把她的心掏给谁!
“搞不好!我听说她好像有个男朋友,有人看见他们在街上闲逛。听说那男的长得还满帅的,很有个性,不过,那男的好像还有其他的女朋友。”
“真的?”顾玲惠很感兴趣地叫了一声。声音粗嘎,好像乌鸦在叫。
“我听说的。”她旁座的同学耸个肩。
我把耳朵塞住,不想再听。也无法看书。
放学后。我匆匆收拾东西赶着要走,何美瑛拽住我说:“等等!你那么急于什么?我去上个厕所马上回来等我一下,我们一起走。”
说完,也不等我回答,一溜烟就跑走。
“于满安。”薇薇安走了进来,示意我跟着她过去。教室里充斥着释放的混乱,没有人特别注意我们。
我走到她面前,表情有些询问。
“有件事……”她留意一下周围,说:“你最近有碰到他吗?我是说浪平。”
我点个头,一颗心急速往下沉。
“什么时候?”她的声音有点急促,问得太急。“呃,我是说,他最近很忙吗?”
我看她神情杂染着些许落寞,混淆着这股急切,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我也不知道。”我咬咬唇。“我们并不常碰到,回家的时间不一样。”这是真的,只除了每天早上我们多半会碰到。
“他……呃,有没有跟你提过什么?”薇薇安踌躇一下。
我又摇头。
“这样埃”她勉强挤出个笑容。“没事了,我只是随便问问。你忙你的吧。”
她慢慢走出教室,那一头夺目的米粉头失去光泽的干燥。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中莫名觉得郁闷。
何美瑛卡在厕所还没回来,我走到走廊看个究竟,意外看见陆邦慕站在楼梯口。
他看到我,对我招了招手,似乎要我过去。我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有那种接近孩子气的举动。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亲近感,好像你跟对方有了什么联系似。
“我正想找你。”他看着我走过去。“跟我到办公室一下。”
我怀疑是不是上回的随堂考我又搞砸了。我心里有数,朽木就是不可雕。
进了办公室,他示意我坐下,从抽屉拿出一叠装订好的电脑列印的笔记给我。说:“哪,这拿去。我把一些重要的文法概念和用法大略整理了一下,希望对你有帮助。”
啊!?我不禁睁大眼看着他。不太敢相信。
“谢……嗯,谢谢。”好像做梦一样,真想捏捏脸颊看看。
“我尽量用最浅显简单的句子举例说明,应该不会太难。”他笑一下。
“谢谢。”我喃喃又道谢,望着那叠厚厚的笔记。那一定花了他不少时间,他根本没义务那么做的。我呐呐地有些口吃,说:“你一定觉得我很笨吧?我怎么就是念不好英文。”
他抿嘴笑一下,没有直接回答。说:“语言只是沟通的工具,不必把它看得太严重。一下子念不来的话,一天看个一小段,总是会进步的。”
他的笑容和语气都带着鼓励;这一刻,仅就为了他那个笑,叫我做什么我都甘愿。
“学期结束后我就不会再到学校,才剩下几天而已。以后也不晓得有没有机会跟大家碰面,先预祝你一切顺利。”
他说得那么轻描淡写,淡淡的告别辞,而我觉得是那么伤感。我半掩盖住脸,怕盈了雾的眼眸会滴下水来。
“谢谢。我不会忘记……你的……”那个“你”,我说得十分小声,几乎听不见。我想我或许还有些哽咽。
他又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那代表什么意思,也可能没什么意思,只是一种亲切的回应。世间的事,本不必所有的话意都有个回答。
回到教室,何美瑛正皱着眉,悻悻地站在我桌子旁。张口便冲着我埋怨说:“你跑去哪里?我等你等了老半天!我不是说我马上回来吗?我还以为你先走了——那是什么?”注意到我手中的那叠笔记。
我递给她。她随手翻了翻,问说:“你哪来的?”
“陆邦慕给我的。”
“陆邦慕!?”她猛然抬头,充满狐疑。“他为什么给你这个!那么好心。”
我耸个肩。“我怎么知道。他大概是看不过去吧。”
“就那样?”她仍然怀疑地看着我。
“不然你以为怎么样?”我不禁苦笑,觉得自己有些惨,那样伤感。“又能怎么样?你不是最清楚,我们跟他是不同世界的人。”
“是啊!”她的语气仿佛有些戚戚。“但最近我有时忍不住会想,如果我们可以改变我们的人生的话……”
一切就能变得不一样吗?
我甩一下头,甩掉那幽微暗淡的思绪。说:“你要不要拿去影印一份?”
她点个头。“也好。”
因为这样,耽误了一些时间,错过了回家的班车。何美瑛查了查时刻表,说:“还得等一个小时。正好,先跟我到一个地方。”不由分说地拉着我往回走。
“要去哪里?”
“领钱。”
“领什么钱?”我不禁停下脚步。
“跟我来就是。”何美瑛也不解释。
她既然不说,我也不问了,反正等会就晓得。她带我到一家PUB,比个手势,要我等她。里头空荡荡的,没半个客人,才八点多,对夜生活的人来说,时间还太早。
只见她跟吧台后的男的叽哩咕噜不知讲些什么,对方给了她一个咖啡色的信封袋。
“谢了,拜!”何美瑛清脆的嗓音飘扬起来,极为好听。
出了PUB,不等我开口,她便主动说:“我在这里打工了两个月,今天是来领上回积压的薪水。”
“打工?”我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难怪她总是那么匆忙。还有那些谣言——“难怪她们说——”我猛然住口。
“说什么?”何美瑛扬一下眉毛。
我耸个肩。“说你在舞厅打工,还跟外国人交往。”我摇摇头。“我倒是都不知道。他们怎么会让你在那里打工?你爸妈知道吗?”
她摇头。然后说:“我跟店里的人说我二十一岁了,管他们相不相信,反正他们又不管那些。”
“你还真的什么都不怕!”我也不知道我怎么脱口说出这句话。何美瑛又挑了一下眉。
客运车不可预期,我们吹了快半个小时的冷风才总算盼到。雨已轻停了,但空气阴阴的,暗蛰着某种不愉快的埋伏。
才下车,迎面便扑来一团冷冽的强风。我勉强站稳脚步,但不到几秒钟便像纸一样飘起来。何美瑛及时抓住我。四面八方吹来的风,夹着依旧十分潮湿的空气,将我们吹打的东倒西歪。
“啊!总算得——”拗进了山坡口,何美瑛如释重负地叫起来,但她的声音突然中断,站在那里不动。
“呼!”我跟在她身后,正呼出一大口气,觉得奇怪,探头看了看。
“浪平!?”我呆一下。
不只是浪平,还有薇薇安。薇薇安一只手抓着浪平的手臂,另一只手则抱着他,姿态像一种挽留,或者,纠缠。
“这是怎么回事!?”何美瑛叫起来。不是惊讶,还有刺激。
没有人说话。何美瑛瞪着浪平,简直是逼问,气急败坏。“浪平,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跟——”她看看他们,吸了口气。“你跟她在交往?”
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什么时候开始的?”何美瑛又问,语气有一种不相信和逐渐升涨的忿怒。
浪平没有习惯口答别人的语问。即使是何美瑛,他也没打算解释。
我拉拉何美瑛。说:“我们回去吧。”
她著然转向我,逼问说:“你早就知道了?”
我沉默着,没否认。
“你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她高声叫起来,相当不满。
“这不关阿满的事。”浪平皱了皱眉。
何美瑛在气头上,仿佛被背叛,狠狠瞪着浪平,说:“你这个烂人!”转头大步走开。
“何美瑛!”我追叫着。她不理我,也没回头。
“何美瑛!”我又叫了一声,想追上去,被浪平攫祝
我回头,疑惑地看着他,说:“浪平,我想我最好还是也走比较好。”
“别走。”浪平抓着我没放。
薇薇安开口说:“浪平,这是我们的事。我想跟你好好谈谈。”她特别加重“我们”两个字。
浪平却似乎没那种敏感,但我想他是故意忽视的。
“我不希望阿满走开。再说,我们也没什么好谈的!”
“浪平!”薇薇安不禁低声喊出来。
我觉得莫名其妙,不想被牵扯进去。
“放开我,浪平。”我说:“我要回去了。”
“浪平,拜托你,别用这一种口气说话。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谈谈。”薇薇安语气那么软,那么女人——成熟的女人,并没有歇斯底里。
我把视线转向她停在一旁的红艳的车子。听见浪平平板的声音响起。“不必那么麻烦了。我跟你就到这里为止,以后也没必要再见面。我对你没那个意思,继续当朋友也没什么意义。”
我猛然转头,看见浪平没表情的脸。这不像浪平的作风,把话说得那么绝;他一向都保持沉默,让那些女孩自己死心,或泼他一杯水泄愤。
薇薇安漂亮的脸微微扭曲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