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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问:王先生,你真是这么想的?
王锡爵说:皇上,你不会认为我在推诿吧?
申时行在家里等待,他不想做首辅了。张居正临死前的一再哀恳闪在眼前:他想去职回乡归隐,若真能回江陵,当满足了他临终前的唯一心愿。但皇上不准,不管他说什么,只是不准,直到张居正死也没达到他的心愿。当张诚带人去查抄张居正家府的时候,张居正的仇敌拍手称快,说他是罪有应得。凡是怜惜张居正的人,都说他太过刚烈,不能委曲求全,得罪了言官。而他对各地方官的生杀予夺,率性而为,更是为自己埋下了最大祸患。
申时行也在等待皇上的裁决,只有万历才能决定他的去留。如果皇上要他死在任上,他就只能听从,如张居正。如果皇上厌弃他了,他只能就此回乡。
申时行只能等待。
夜很深了,戚继光的床前坐着一个人,这人就是与王世贞并称当世文才的汪道昆。汪道昆伏在床前,对戚继光说,天要亮了,你听,有一只雄鸡啼了一声,你听没听见?
戚继光微微颌首,他的听力极为敏锐,就是在此时,在他的弥留之际,他也能听得到大千世界的微尘屑末在飘舞。
戚继光想着,他的大限到了,他要死了,他没死在战场上,也没死在奸臣的构陷里,更没死在张居正一案的牵连里,这么死,算不算是寿终正寝呢?
戚继光活在饥寒交迫中,他南征北战,一生为将,没有任何积蓄,但经过他手的财物何止百万、千万?他却没有给自己留下一点儿私蓄。他身无长物,除了一柄剑、几部书,再就是破旧的衣物与过早磨损的筋骨,还有战争给他留下的一身伤疤。
汪道昆守着戚继光,与一个老军士一起为他送终。
戚继光说,你该回家了,你已是老人了,熬不起了,回家吧?
汪道昆对躺在床上的戚继光笑笑,你要走了,我要送你,我答应你,临死时给你写一道碑文,你我说过的事儿,我记着。
戚继光说,我写了不少东西,只是怕人家笑话我,才不敢刻印,你说,会不会有人笑话我?一个粗人,还写什么文章?
汪道昆说,你的文章是好文章。我看了,那部《纪效新书》我是早就看过的,也刻印了。这一部《练兵实记》我整理了,也马上可以重新刻印,你放心吧。《止止堂集》我也帮你重刻了吧?
戚继光说,我只怕误了后人,我的书真值得刻印吗?
汪道昆笑说,值得,值得,我替你刻印。
戚继光说,那就多谢了。
汪道昆笑说,你怎么跟我这么客气?
戚继光的《练兵实记》刊印于隆庆六年,《止止堂集》刊印于万历八年。如今要在汪道昆的校刊下再刻,也是一件大事了。
戚继光除了认识汪道昆,还认识当世的另一大文豪王世贞,他颇为敬重王世贞,王世贞写的《弇山堂别集》,他是看了又看。
张居正一死,戚继光就被调到了广东,朝廷对他再也不信任了。他到广东赴任时,把兵马留在蓟州,只带来几个亲兵。到了广东任上,每一日无所事事,他就带着亲兵去野外露营,去郊野打野物。有时归来,在城门口看到老人,便对老人笑,与他们谈天,把猎获的野物送给他们。他每每在堂上看着弓箭,看得嗟讶叹息,说,老了吗?我老了吗?
他很关心蓟州的消息,李成梁破贼,他吼叫:痛快,痛快!当浮一大白!当浮一大白!
夜里睡不着,在灯下写他的《止止堂集》,他写着一生的战事,写他对于战争的看法。止止堂是他在军中的私宅名,取庄子“虚室生白,吉祥止止”之意,表达他要谦恭守正,在虚静中继续一生的修炼,在修炼中得到吉祥。
后来,他病了,告老了,在广东闲居,只与三五朋友往来,成了闲云野鹤。
有人说,戚继光从军中捞到了无数好处,他贪墨了许多银两,但他最后贫困交加,而且他与谭纶两人的做法打破了明朝以文官为朝廷支柱的方式,所以许多人不看好他,动辄就说他是张居正“劝进”最有力的支持者。虽说他建立了一整套的军事制度,也训练出了强有力的军队,但没有人重视,戚继光只能默默死去。
天大亮了,戚继光想大声呼喊,在晨曦中,兵卒哗哗跑步,铁甲与衣服的摩擦声,靴底踩踏大地的沉重踢踏声与粗浊的呼吸声,浑为一体,冲激着他的血管,紧绷着他的神经。他的眼睛倏地大睁,对着空中嘶吼:扑上去!杀!于是兵卒如蚁,纷纷向上攒行,散满小山包上的兵卒像狂风那么刮过去……
戚继光想对他北方的那些将领说话。他们没有知识,从未读过书,不识军事,不知谋略,他给万历皇帝上疏说,北方的军官“自将领而下,十无一二能辩鲁鱼”,那样他怎么办呢?他以愚弄愚,在军中亲自设计各营的军旗。军旗上满是天上的星辰与古里古气的鸟首人身的兽形。他认为这样能让兵士满足,他们以为神明正与他们在一起作战,更是满身刚气。他还与兵士们在一起,大家歃血为盟,每一人都饮一口血酒,对天呼誓:“或怀二心,不爱军力,不抚念军贫,或屡禁而科索,或虚冒而充夤缘,……即如俞景龙立死,以膺显报。”
他把军中的银两用来购买珠宝,送与张居正,他看着那些珠宝,对大将们说,生在军中,不能以军资酬军,是我的过失。但没有张居正,就没有我的军资,我只能这么做。
他的混成旅在前进:藤牌手在前,镗钯手在后,长柄单刀在周围,杀手班跟在战车后,护卫战车。他是头一个力主用战车作战的。三千骑兵、四千步兵,重战车128辆,轻战车216辆。多浩大的战阵啊。他在中间,来犯的敌骑来至眼前,骑兵就掩至战车后,进入射程250尺左右,佛朗机、鸟铳、火箭同时施放。他的战阵里还有大炮,那是叫做“大将军”的重炮,一旦它吼叫了,战阵兵卒的吼喊便渐成弱声,只听它沉重而粗壮地吼叫。“大将军”重一千斤,用骡子拉着,放时得用木楔钉在地上。戚继光能看见,点药手在点燃大炮炮捻,飞速跳下沟里躲避,大炮轰响,一声炸裂,对面几乎赶近至眼前的敌军倒下一片。步兵开始冲锋了,吼叫着,向前冲!他身后是吹喇叭的调令兵,步兵随着喇叭声一步步逼近,围剿敌军,把敌军围成一个个小包围圈,分别歼灭。同骑兵出击,骑兵成一队,鸳鸯队形的骑兵形成一种外围的声势浩大的震慑力与杀伤力……
戚继光看见了军队中迸溅的鲜血,他曾经见过别人所从未看到过的情景:手臂在空中飞,像一只鸟一般飞向空中,这是一条被割弃的手臂,飞向远处跌落。他还看见一匹马长着一颗人头,原来那马竟顶着一颗人的脑袋,人头上的盔正套在马头上,马被流眵的鲜血糊住了眼睛,在战场上狂奔。他还看见了几个兵卒的头相拥在一起,所有的头都在空中飘浮着,奔荡着,但奇的是,他们的头都转向南方,那里才是他们的家乡。死去的兵卒能回到自己的家乡吗?戚继光知道,能。
妻子离他而去了,妻子在家里等他多少年,一到他回家,竟还带回去一个侍妾,还给他生了儿子。妻子不知道,这是从前在军营里的事儿,侍妾是一个从战争里卷进回来的女俘,手下的将领把她领来,放在戚继光的大帐里了。他根本就没有看见那个女人,她蜷缩在帐下,卷在帐帷里,他太累了,一回来就扑在床上大睡。到了晚上,他梦见了妻子,梦见了千金女,他想着那个千金女,她是美艳的,逼得戚继光倒抽了一口冷气的美艳,她站在戚继光面前,戚继光说,你得脱下衣服,让我看一看,你值不值那么多钱?那个卖她的男人说,是一个纯的,没跟过男人,但学过,看过,会风骚。戚继光让她脱下衣服。她笑笑说,脱了衣服。是不是还有别的?那个卖她的人告诉她,戚继光是大将军,他手里的银子动不动就可以有上百万两,买一个她那是绰绰有余,只是不知道他会出多少身价。那男人淫笑说,那就看你的了。这会儿戚继光就梦见了那个千金女,他忽地看到了,在床前帐下,正有一个女人,她不就是千金女吗?戚继光说,我把你送与了张居正,我也不愿意,但他能让我军饷充足,能让我的兵卒少流血,我只能送女人给他。他缺女人,除了美女,什么都不缺。千金女笑说,你怎么知道他缺女人?戚继光说,世上什么都有一个满足,只有女色不会满足。那女人过来了,偎在戚继光的怀里。戚继光说,你不愿意去?也好,你就跟我在一起。
但后来天亮时,他看到了睡在怀里的女人,女人睡得香甜,他问帐外的兵卒,这个女人是谁?帐外的兵卒说,大帅,这是汪将军送与你的,她是一个书香门第的女儿,一家人被杀了,只剩下她一个人,一夜夜地睡不着,有些疯狂。汪将军说,让她在帐里等你,伺候你。
后来,这个女人成了他的侍妾。
妻子不知他有一个侍妾,也不知他另有儿子,当他到了生命的最后关头时,妻子早就离他而去了,她说他是兵痞,是一个粗人。
汪道昆看着戚继光趴在床上,在重病中微微喘息。病重的戚继光也与别人不同,他总是趴在床上,总是这一个姿势。
这与他的战争习惯有关。有一次,一个将军与兵士结怨,兵士冲进了帐,只一刺就刺在将军的肚腹上,这一刺很重,戚继光看着死在床上的将军,叹息说,你要是能像我一样睡就好了。他就是趴着睡的,永远趴着睡。他身边的女人都讨厌他这样睡,女人伏在他的身旁,看他像一只蜷伏的野兽,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到赤裸的脊背。
贫病交加的戚继光要死了,他在晨曦中看着汪道昆,说,你回家去吧?家里人会不放心你。
汪道昆说,不必了,我去看过王世贞,他也病得极重。他要不病重,一定会来看你。
戚继光笑,说,我这一生也够神奇了,活着天天打仗,死时却有两个朋友,是大明朝最有本事的文人,你说奇不奇?你说过的,要给我写碑文,你要说话算数。
汪道昆说,我一定写,一定写。
戚继光说,你不必写别的,只写我死时怎么贫病交加,就足够了。我风光时有什么?那不值得一写,只有贫病交加才值得一写,这才是我戚继光。
汪道昆答应了。
远处海涨潮了,蓬莱是仙岛,从这里出去,就能眺望到远处。汪道昆问戚继光,你要不要吃一点儿东西?
戚继光摇头,他说,太阳出来了吗?我能再看到太阳吗?
汪道昆说,你能看到,你能看到。
戚继光说,你扶着我,我出去看太阳,看太阳。
一道晨光照在茅屋上,茅屋变了颜色,变成了冷冷的黑色,再变成黑灰色,铁色的茅屋与静暗的大海融成了一体。汪道昆扶着戚继光出来,戚继光一手扶着汪道昆,一手拄着一支枪,这是他练武的枪,但两只手都抖得厉害,直颤。他看着大海,说,我看见大海了……
汪道昆扶着他,在破船上坐着。两人看着海,海像往事,海像兄弟,海像人,看着看着,越看越有滋味。
戚继光对汪道昆说,你比我大,是不是?
汪道昆说是,我不像王世贞,他是真写了不少东西。
戚继光说,听说有一本写人贪淫的《金瓶梅词话》,就是他写的,是写万历皇帝贪淫好色,不知好歹,不知是真是假?'① 有人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