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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庐一时鸦雀无声,连文吏磨砚的声音都停下了,众人凝视王锡爵。只有申时行不看王锡爵,他只注视着房外,那里停着一只鸟儿,正在房檐上梳理羽毛。
王锡爵性情刚烈,脾气暴躁,他怎么能这么沉得住气?只是坐在桌案前,一声不吭,他就不知道,人都在等他吗?
他忽地站起来了,声色俱厉:你们能不能中止一下言路的攻讦?能不能让内阁好好坐下来,让我们稍稍喘一口气?十五年大灾,天下荒乱,十六年兵乱,到了这两年,总算有喘口气的工夫,你们还要弄事儿,就不能让我们上上下下一条心,理一理正事?
给事中李沂逼问一句:请问王大人,什么是正事?
王锡爵大声说:国计民生。
李沂更是生气:言官所为,就不是为国计民生了?
王锡爵更坚定:你们这么干,是破坏大明朝的国运。
言官群起,众言沸腾,齐声吼喊,西庐屋内吵成了一团。申时行、许国、王锡爵三人坐在中间,受众言官的围攻。
你们内阁就是皇上的走狗!不思国策,还说什么国计民生?
内阁连言官的安危都管不了,还能做什么?
你说得对,张居正再坏,他也是一个首辅!你申时行再好,也只是一个大珰!
申大人还不如大珰呢!人家大珰张鲸、张诚都得皇上宠信,你得了什么?你只是尸位素餐的昏相而已。
申时行不语,只是坐着,呆若木鸡。许国想劝他们,但言官不听劝,只是喧哗、吵嚷,一个比一个声高,一个比一个激愤。
王锡爵突然大声吼:能不能让我说几句话?
众言官停住了,他们盯着王锡爵,看到他老眼昏花,眼中竟流出泪来。王锡爵说得语重心长:大明朝这会儿有没有腐败,有,腐败的事儿多得是,你天天挖,也挖不完。可你得想着,这是一棵树,不能尽你的心性儿,说挖就挖,一直挖着,你不培土,不施肥,它一准完蛋,有一天它訇然倒塌,再也扶不起来了。它完了,它死了,你兴灾乐祸去吧!可你还有树躲风避雨吧?你还有另一棵树吗?那时你再对谁指手画脚?
有人沉思,或许王锡爵说得对?
陈三谟冷笑:王大人说的话,我有一点儿不明白了。请教王大人,要是你这棵大树满是虫害,要不要除虫啊?你不除虫,你这棵树更是从心底里烂!
王锡爵大声驳斥他:你这哪是除虫?你敲锣打鼓的,正上树爬着砍伐它的树枝呢。
瞪眼瞠视着王锡爵,陈三谟冷笑:明白了,明白了。我一直以为王大人是与言路一心的,是想着大明朝一朝清明,满朝正气。谁知道你竟是一个拆污小人?
王锡爵大笑:陈三谟,我不会在高拱一走,便在张居正的府前放声悲啼,我也不会在张居正一走,便去申大人那里哭诉。我就不明白了,要做言官,首先得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你怎么看怎么不像是一个言官,你只是一个混混儿!
陈三谟冷笑着,身子气得直哆嗦:王锡爵,我们看错了你。你要包庇张鲸,包庇张居正,包庇冯保,我由得你。可你不要忘了,张居正是我们拿下的,冯保是我们拿下的,连高启愚也是我们拿下的。言官清理了污浊,大明朝才有今天!
真是针锋相对,王锡爵厉声疾呼:不错。你们是拿下了张居正,拿下了张居正,证明你们做对了吗?如果不拿下张居正,不查抄张居正,天下就没这么多的是非。从拿下张居正起,言路便误入歧途,以攻讦大臣为荣,以夺人职爵为事,每拿下一人,便弹冠相庆,臣僚心寒,官员束手。可你还是止不住贪官污吏,你拿下张居正,怎么不在他在朝时拿下他?你在张居正当政时就拿下他,那才是你的堂堂正气!
陈三谟冷嘲说:你大概忘了,你在张居正时,也做过许多不齿张居正为人的事情,你不阿附众官,不为张居正设醮,你不附议阿谀,才把你推上阁臣这个位置。你如今说张居正是对的,你当时为何反对他?
王锡爵不屑一顾:我不反对张居正,即使我反对了,如今也看出来了,我们这一代阁臣,绝比不过张居正。我们做错了,把张居正拉下马,是自毁大明朝的根基。你们的所作所为,要真想着朝廷,想着国计民生,就好了。我奉劝你们,能放过的,就放过吧。张鲸算什么?皇上用的大珰上千,小珰数万,哪一个不贪墨拆污?你管得过来吗?要先像张居正那样,理朝政,正天下,再振朝纲。我是申大人的助手,没与申大人商议,但这里我想替阁臣对大家一揖,请得饶人时且饶人。
言官没料到这么个结果,面面相觑,无人再说。李沂想再对王锡爵说话,但陈三谟拉他一下,让他不要再说了。李沂想,陈三谟或许有些道理,王锡爵也有他自己的主见,但他是阁臣,他们想着安定稳妥,每一日被奏疏扯拉得昏昏沉沉,哪有力气再判断是非?明摆着王锡爵所说,是非不清,但申时行与许国却在点头,看来他们是一路心思了,阁臣如此,大明朝还有什么指望?
李沂说,说完了吧?我们走吧。
众人正要走,申时行说:能不能听我再说一句?
申时行感慨万千,他想着,王锡爵是一个耿正之人,他一心惦念明廷安危,如今把这件事说在明处,也就把阁臣与言官的矛盾直接放在明处了。这也许不大好。他说,阁臣是拟票之人,皇上的朱批才是谕旨。但有人说阁臣可以力劝皇上,不忍你劝一下试试?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你最后就得了一个方法,最重大的事儿,是你一定要坚持。一般的事儿,你就坚持不住了,你不能每一件事都与皇上对着干……
李沂问:申大人要说什么,能不能直说?
申时行说:我要说的是,你们得体谅阁臣的难处,要同舟共济才是。
李沂说:马象乾下诏狱了,还有人会死,会给杖责,我不明白,我们与内阁,究竟要谁体谅谁?
陈三谟说:我们走吧,西庐不是我们待的地方。
言官都走了,只剩下了三个人,呆呆地坐着。
王锡爵说:申大人,真的很对不起,我说得太直了。
申时行一叹:我要是你就好了,我就不能直,我真的不能太直。我有时便想,是不是不能太直,就误了大事儿?
王锡爵说得诚恳,你再像我一样,内阁就完蛋了,皇上会重寻阁臣,我们话说到了,人也滚蛋了,那样更不好。
万历在乾清宫昏昏欲睡,梦里正与琴依盘桓,讲张居正不是他杀的,是自己病死的,而且张先生死后他也没做什么对不起他家人的事儿。朦胧中忽听得有人啜泣,他抬起头看,只见张鲸正
跪在地上。万历问,你怎么了,不是要你小心办事吗?
张鲸说,圣上,言官不放过我,我只能去看陵寝了。
万历不耐烦,谁叫你去看陵寝了?你在乾清宫里办事,是东厂的厂督,我信任你,就行了。
张鲸磕头,流着泪说:皇上,我是你的奴才,他们看不过去,非要陷害我,我只积攒了这些银两,还有珠宝,都交与皇上。我再也没有什么了,只剩下一个光光的人,一个连那玩艺儿都没有的光身子太监了。
万历看着殿上,张鲸拿来了一些银两。他微微一笑说:你放心,我不会要你的珠宝、银两,你拿回去吧。
张鲸磕头,哀声而诉,皇上,我是你的奴才,我要这些有什么用啊,不就是要贪一点儿,用来过美日子的吗?皇上如是让他们要了奴才的命,去抄了奴才的家,这些玩艺儿也没了,没落在皇上手里,反给他们占了,贪了,奴才心里更恨。
万历不说话了,张鲸命令乾清宫里的那几个小珰:你们听着,皇上命令把这些珠宝、银两都搬去宫里,交与宫里的管库人登记保存。
小珰们听命,把珠宝、银两搬走了,张鲸又跪下磕头,再三说:皇上,奴才一心为皇上,皇上保住奴才的命,奴才这一辈子再无所求了。
当晚张鲸回到了府内,看到了张诚。张诚坐在府厅里,正在喝茶,手里摸着张鲸的女人的脚踝。张鲸假作不见,说:诚哥,我去见了皇上,把我的银两、珠宝送去了。
张诚说:好,那就好。你要能过了这一关,下一次就不是咱们司礼监受苦遭罪,该轮到他们言官、阁臣手忙脚乱了。只是你这一次有点儿亏,我拿来了一箧珠宝,还有二万两银子,给你用的,你的女人、家人总得花销,不能没有钱。
张鲸哽咽,诚哥,你总是照应我。自打你做了司礼监掌印,比冯保更有人情味儿,对手下的兄弟们那么好。
张诚笑:我做司礼监掌印,不就是为这一群没卵子的玩艺儿吗?要是咱们都栽在他言官手里,算咱司礼监没本事。人家冯保在时,他张居正再牛,也得拿一张“晚生”帖子拜上。咱们别太丢份儿,让他申时行看笑话。
李沂再上疏,说万历可能接受了张鲸的珠宝,方才免了张鲸的罪过。万历大怒,他怎么知道我拿了张鲸的珠宝?是谁对他说及此事的?宫里人多嘴杂,处处可以走漏消息。这个李沂就是冯保、张居正一党,图谋报复!来人,拿下李沂,把他扯去午门打上六十廷杖!夺他的官职,要他回乡为民!
锦衣卫迅速拿下李沂,把他揪到了午门。李沂大呼:皇上有私,皇上有私!张鲸阉党,祸国殃民!张鲸阉党,祸国殃民!
锦衣卫使只剩下了朱希孝,那个刘守有早就给拿下了,朱希孝也不敢多说什么,反正这回抓到了人,还是魏朝执刑,他便也赶到午门,与魏朝一同执刑。朱希孝揣摸着,魏朝可能因为李沂上疏得罪了张鲸,会悄悄下令要锦衣卫打死李沂。但魏朝看着他,悄声说,不该执刑出事,朱大人说是不是?
朱希孝长吁了一口气,他正是怕出事,才匆匆赶来的。他说,是啊,是啊,不能出事,这会儿事太多了,再出事,怕更乱了。
魏朝笑,命人打廷杖。这会儿打廷杖没当初打吴中行等人时那么惊天动地了,午门前根本没有人来观看,过了万历十五年,人们似乎变了,变得更冷漠了,打不打廷杖,与他们有什么关系?
魏朝匆匆行事,看着锦衣卫行杖,打完了六十杖,他对站立一旁的言官们说,这个李沂是个百姓了,你们带他走吧。
家人与言官们把李沂背起来,放在车上,车缓缓拉出午门,一直向小街深处走去。
魏朝问朱希孝:朱大人,你说,怎么正执刑打人,我还累了困了呢?我差一点儿睡着了。
南京兵部尚书吴文华果不食言,率领南京九卿上疏,求救马象乾与李沂,要求拿下张鲸。
万历有些犹豫了,他真恨这些人,何必生事呢?他们总是盯着皇宫,就不能安心好好做事,图一个天下太平吗?
李材杀了刘汝国,把蓟州的兵乱平复了。消息传到了京城,万历大喜,大声疾呼:好啊,梅堂死了,刘汝国也死了,李材干得好,要给他一个嘉奖,给他一个嘉奖!
张诚就拿出来了张鲸这一件事,请求皇上决断。
万历斜觑张诚:你看,要不要拿掉张鲸呢?
张诚跪下,未语先流泪:皇上啊,我们这些大珰小珰算什么?只是皇上的家奴,连宫门都出不去的家奴,还被人揪着扯着不放手,皇上就让张鲸走吧,让他回家闲居,等这阵子风头过了,皇上想他,再让他回来伺候皇上,只要不像是冯保,他没死,就有希望啊。
万历喃喃说:真的只能这样了吗?真的他们要拿掉谁,我就得拿掉谁吗?你说,我非得拿掉张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