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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考成法
海南一个小小茅屋,长着几棵芭蕉树的一个院子,院子用竹篾围起来,干净、别致。有几个人骑马,飞驰到院内下马,喊道:“海大人在吗?”
有人从茅屋中走出,他便是六十岁的海瑞。
来人是广西道御史胡涍。史涍对海瑞说:“刚峰兄不知,朝中现在很乱,张居正要行新政,轻视言官,动不动就斥责、罢黜!我们准备与他一拼。张居正行新政是假,窃国擅权是真。我们几次上折子,请内阁票拟,诏刚峰兄回朝主持都察院,可他张居正就是不准。听说他还给刚峰兄一封信,说刚峰兄做人不合时宜,有这回事吗?”
海瑞说有,就去茅屋内,拿出张居正的信,给胡涍看。
胡涍看罢叹息:“都是胡说,说你太过刚直,本朝积弱,不宜留你。这不是胡说吗?正因为皇帝年纪小,内府太监又专横跋扈,才想要刚峰兄这样不畏生死、不惧权贵、不怕天威的人来主事儿。他张居正最怕的就是刚峰兄。刚峰兄能不能随我回京?我们当再三举荐,使刚峰兄能复旧职,最好是来六科做主官。我们参他张居正,这事就好办了。”
海瑞说,新政有新政的好处,单说海南,便少了许多麻烦,地方官也想做出政绩,不穷尽民力。这么看,张居正还是有功的。
胡涍说,可他不是一个忠臣,你看他的所作所为,不就是当年刚峰兄一心要扳倒的严嵩父子吗?就说起张居正筑豪宅,好古玩等事。
海瑞愤恨:“这都不是人臣所为,他做首辅,上贪下效,那会坏了大明朝的大事。”
胡涍大声说:“就是,就为了这个,刚峰兄你也要进京,言官要一齐出手,拿下张居正。”
海瑞喟叹:“我已经老了,皇上要召我,我就去,你们叫我去,这不合适。”
胡涍很激动:“刚峰兄,大明朝正处风雨飘摇之际,你不出来,怎么能行?”
海瑞慰胡涍:“有你们,就不必有我了。”
胡涍走后,海瑞摇头一叹:“张居正啊,你是勤于国事,拙于保身啊。”
言官们还是找到了一个敢为天下先的人,这人是南京户科给事中,他叫余懋学,是隆庆二年的进士,万历初年被提升为南京户科给事中。万历二年的五月,翰林院栋梁上有白燕,内阁的碧莲花提前开放,张居正就说这是祥瑞,把这献给皇上。冯保当时就说,主上年少,不应该用这些怪事给皇上看。张居正奈何不了冯保,可余懋学上疏弹劾他,就惹得张居正心里落下块垒。到了万历三年二月,余懋学再一次上疏说五件事,对“考成法”大加攻击,而且说张居正和冯保是谄媚之臣。张居正大为不满,万历皇帝偏向张居正,把余懋学革职为民,永不叙用。
河南道试御史傅应祯言辞激烈,上疏言三事,一说皇上不存敬畏,不怕天灾示警,不修君德。他指出,万历三年雷震端门兽吻,把那兽吻击得粉碎,也没见皇上下修省一语。难道皇上不知道天灾示警,就是要皇上修德立命吗?难道天变,皇上也不怕吗?
这疏还指出,王安石说“三不足”,说是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就是说,天生灾祸也不必怕,祖宗立的法度也不必遵循,上下臣民的言论也不可怕,可以不管不顾。这是不对的,这是对天道不遵,对人道不重,对祖宗不敬。
疏上还说,余懋学是直士,他直陈五事,针砭时弊,皇上就把他罢黜,宣告终身不再启用,这是错的,要皇上起用余懋学。
万历看了这奏折,问冯保:“傅应祯是什么意思?他是说我这个皇上不好吗?”
冯保毫不在意:“言官就是这个德行,一写文章,夸大其辞,言过其实,文过饰非,有什么好说的?一件针鼻儿大的小事,让他讲得天大。你一听他说,像大明朝明儿个就得黄了,托十二代老祖宗的福,皇上功德完满,大明朝千秋万代呢。他这是放屁。”
“那他要干什么?”
冯保笑:“成名啊,言官言官,不说话,朝廷要他干什么?”
万历愀然不乐:“我不喜欢他这么说话。”
冯保鼓励他:“皇上对他说啊,我不喜欢你这么说话,你给我闭嘴。”
万历有点儿担心:“我叫他闭嘴,他能不能闭嘴?”
冯保说,那不一定,你看前朝那个海瑞,百姓都叫他海青天,叫得响着呢。嘉靖爷不高兴了,说,行啊,他是青天,我是什么?嘉靖爷说得对,只有皇上才是青天,他一个六品县官叫个什么青天?他给提到了京城里,做个户部主事,才多大个官儿?你看他牛啊,神气,一进京,先来一个下马威,给先帝爷一个难堪。他愣是把棺材都买了,死谏,我跟你皇上死谏,说不动你,我就死。这哪是谏劝皇上?这是逼皇上。他被下在狱里了,言官这可有事儿忙了,上上下下的都忙成了一锅粥,天天要救海大人,天天给皇上唠叨,要放海大人,如不提出海大人,山东的海也啸了,云南的地也震了,天道示警,吓唬皇上呢。隆庆爷可不理他,看他怎么办?就是把他关在狱里。这不,到了这会儿,他们又来了,要说皇上你失德了。
万历问:“我怎么办?”
冯保说,皇上要是愿意理他呢,就把折子批一顿,让他住嘴。要是不愿意理他呢,就不管他,把他的折子淹了,没动静了,看他怎么闹腾?
万历说:“我要写诏,我自己写。”
万历自己写诏,心里委屈,他写道:我幼小即位,早晚不敢荒疏,每日战战兢兢,就是因为怕失了大明朝的人心,怕荒疏了祖宗的基业,傅应祯竟以“三不足”来污蔑朕,又说他甘心与余懋学同罪,那就让他下狱,让锦衣卫拿下,送镇抚司好好审问,打着问他,问明白了再说。'① 《皇明文海》九一一;《明史》卷二二九。'①
傅应祯被关在冯保的镇抚司牢狱里,严刑拷打,打成重伤。给事中们哗然,在给事中房里大吵,大叫:“张江陵,张太岳,你是一个凶手!你与冯保结党,你们才是一党!”
给事中再联名上疏,要求释放傅应祯。他们说,张居正这是公报私仇,有人上疏,说他张居正不公心为国,他便报私仇。皇上是听了他的谄言,才这么做的。
万历看奏折,很生气:“我真想在宫廷里给他一顿廷杖,打死他!”
张居正说,不能那么做,这是一个无知小人,要论他的罪过,就是打死他,也不为过。但皇上圣德宽厚,怎么能与这种小人生气?皇上的旨意一出,朝廷上下便知皇上的心志坚定,新法必行,再也没有谁敢当场抗礼了。
给事中房中,众言官聚在一处。陆树德抗言:“皇上应体恤傅应祯,傅家有老母,不应杖击或是受刑,这是对言官的轻蔑!”
万历问冯保:“傅应祯他家有老母吗?”
冯保回头一问,有太监一查,说是傅应祯家里只有老父,并无母亲。万历说,他只有父亲,并无老母,陆树德是不是口吐谎言?
张居正不想闹大,他奏说:“言官说话,这是小失误,不能拿他的小失误说事儿,那样做他就再也不敢说话了,只有他犯大罪过时,皇上才能拿他问罪。”
万历晚上与慈圣皇太后睡,他问母后:“要是先皇在位,他对言官会怎么样?”
慈圣皇太后说,你父皇对言官很是头疼,他说,言官是大明朝的喜鹊,叫喳喳,哇啦啦,没事儿瞎叫唤,有事儿不帮衬。
万历笑说,父皇说得对。他对母后悄声说,我这一回保住了张先生的面子,有人上了折子,要参他,要弹劾他,他心里怕不怕,我不知道,反正言官是揪住了他,不想放。你说,他家里真有那么多珠宝吗?他真的盖了大房子,那房子像皇宫一样吗?
慈圣皇太后说:“那还不是人家瞎说,他只是一个阁老,没多少银子,能盖一座楼,就不错了,他怎么有盖豪宅的钱?”
万历悄声说话,有些兴奋:“有人说,他得的珠宝玉器,都是先朝的大奸臣严嵩家的,抄没了严家,那些东西都进了宫里,折腾来折腾去,没了,有一些好的,都进了张阁老家。”
慈圣皇太后说:“我不信,他哪有那么多的好东西?”
万历眼珠子直转:“我也不信。”
他盯着慈圣皇太后的眼睛直咕碌碌转,他心里想啥,皇太后可不知道。
万历恨傅应祯,有人认为他是恨傅应祯文中指责张居正的“考成法”,其实不是,他是恨傅应祯说他荒疏祖宗大业。万历虽是9岁做皇上,但他做了三年就做出了心得,认为自己起早贪黑,既学圣人功课,又管大明天下,很是不易。言官动不动就说他不遵守祖宗法度,这让他心生忿恨。
言官们愤怒了,听说傅应祯在牢里被打得极惨,已成重伤。给事中与御史们集会议事。
陆树德大声说:“听说把傅大人打得残废了,我今天就要脱了官服,光着脚,头顶一盆药粥,大白天从朝门一直走到镇抚司监狱,去看傅大人。”
给事中徐贞明站起来,大笑:“大人有大事,这等小事,还是我去做。”
果然这一天给事中徐贞明就在午门外光着脚,穿着一身孝衣,头顶一盆药粥,一直走向镇抚司监狱,入狱里去看傅应祯。一路上,围满了人看。人都跟着,观望着,呼喊着,大叫:“去看傅大人,傅大人冤枉!”
御史吕祯、乔岩第二天也来到牢狱看傅应祯,乔岩站在狱栏外看着傅应祯,大声呼叫:“傅大人,这一次你会不会被打死?”
傅应祯满身是血,在草铺上爬,爬过来,大声说:“死不了,死不了!”
乔岩大呼:“傅大人,我们筹了一些银子,送到你江西安福家中。你家老伯问,我儿上疏,理直气壮吗?去人说,理直气壮。老伯又问,皇上关他,打他,他服了吗?去人告诉老伯,傅大人不服,怎么打也打不服。老伯笑了,说,真是我儿子。”
傅应祯在牢内爬起来,向南而跪:“老父亲啊,儿子不孝,不能奉养老人了。”
乔岩跪下,给傅应祯磕头:“傅大人,你要能活下去,老伯奉养,是你自己的事。你要是这次被张居正害死了,奉养老伯,是乔岩的事。”
两人握手,隔着牢栏,相对痛哭。
李祯大呼:“哭什么?傅应祯,你做错了吗?”
傅应祯拭泪:“我没做错。”
李祯又喊:“傅应祯,你后悔了吗?”
傅应祯大声说:“我不后悔。”
李祯又呼:“傅应祯,你怕死吗?”
傅应祯说:“我不怕死。”
李祯上前,紧握住他的手:“死都不怕,我们更不怕那个张居正。”
张居正很郁闷,坐在书房里看着 “姚黄”。牡丹花婀娜,像女人;牡丹花纷繁,像说不尽的心事,像大明朝的是是非非。
琴依抚琴,张居正听得心不在焉。
张居正不回头,只是问:“如果人人都恨你,你怎么办?”
琴依说,做一件大事,肯定有人拥护,有人恨你。商鞅立法,最后被人车裂。李斯定秦律,最后也不得好死。你想不得罪所有的人,那是办不到的。
张居正说,我就不明白,实施“考成法”以来,六科给事中和都察院的御史们忙起来了,每个人都得稽查各地督抚,府、州、县官吏。“考成法”最重视的就是言官,他们的日子比过去好过多了,为什么还要跟我作对?
琴依条分缕析:“大明朝用这么多的给事中、御史,就是要用他们监督朝臣,甚至监督皇上,你想要他们不看着你,绝无可能。”
张居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