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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保轻声说,谁说没事儿?皇后主子打死了一个宫女,她命人用廷杖打,宫女不会打,就让小珰打,打得皮开肉绽的,到了晚上,那宫女还有气儿喘,皇后不许人动她,就躺在阶下,一来二去的,就没气儿了,一大早人去看,早就硬了,人死得透透的了。
杨妃说:“皇后也没什么事儿,打死了人,她不伤心?”
冯保说:“这主子不伤心,有说有笑的,挺高兴。”
杨妃说:“这人心冷,只怕不合适做皇后。”
冯保笑:“咱们可不敢说这话,这话让人听见了,要惹大麻烦的。”
杨妃忙说:“我不过是对大伴儿说说。”
冯保再去看刘妃。刘妃家里贫穷,但她对冯保很好,她说:“大伴儿来了,我这里有一点儿稀罕物儿要给你。你看看,你有过没有?”
刘妃拿出东西来,原来却是一些马铃薯'① 据文载,明代后期番薯、玉米、马铃薯传入中国。'①。这些玩艺儿原来中国没有,是广东的一个商人带入的,刘妃拿它当土产送与冯保。冯保早就享用过了,却不说破,只是笑着说:“主子又惦念奴才了,这玩艺怎么吃,奴才可是没吃过。”刘妃心里忐忑,原以为冯保见多识广,如果他见识过这马铃薯,她就拿不出手了。一听说他没见识过,就来了劲头儿,说:“这玩艺儿吃呢,一煮一蒸,面面的,软软的,很好吃啊。你拿去吃吧?”
冯保说:“谢谢主子。”
冯保拎着一袋子马铃薯出来,一见了门口的守卫,就说:“你没吃过这玩艺儿吧?”守门的小珰一见是冯保,忙跪下说:“公公,这可是稀罕玩艺儿,我没见过。”
冯保笑得很和气:“我也没见过,娘娘送我的,我送你了,你拿回去,煮着吃蒸着吃,软软的,很好吃。”
刘妃在暖阁内看到了冯保把那一袋子马铃薯送与在门口守卫的小太监,忽地满面是泪,她哭了,低着头哭了。她怕冯保,怕这些司礼监的太监,入宫前她就知道,司礼监的太监是管事儿的,在宫里也看明白了,只要能讨好司礼监的大珰,她就有好日子过,但她没有多少银子,怎么讨好冯保?她也知道,人家冯保有钱,很有钱,听说一年光是二十四监送的银子,就有几十万两,他是宫里最富有的人,除了皇上,数他最有钱。他不会在意刘妃送他的一点儿钱财的。她想了许久,才想到送他一些马铃薯,特地要人从广东运来的。但她没想到,冯保作为皇宫里的“活老祖宗”,要什么没有?这一点儿马铃薯哪算稀罕?她哭了半天,才想着,要弄一点儿招数,讨冯保高兴。
这会儿,她想到了司礼监张鲸,她要讨好张鲸,也许有朝一日张鲸会成为一个司礼监的掌印,那时她不就日子好过了吗?
但她怎么能联络张鲸呢?
刘妃看好张鲸,她听皇上说,八个司礼太监中,张鲸头脑最清醒,魏朝最会做事儿。魏朝是一个五大三粗的人,她不喜欢那种人,张鲸一看便是眉目清秀,秀外慧中的人,这种人她喜欢。她问宫女:“张小公公哪一天来当值?”
宫女说:“过三四天吧?”
刘妃想,还得张鲸当值,还得万历不在阁里,才是时机,她要与张鲸谈一谈,要想固宠,就得和司礼监的当值大珰们通气,时时得通消息,不然皇上怎么会看好她?
第十三章 贪心蚀天
锦衣卫指挥使朱希孝是一个看风使舵的人,他是成国公朱希中的弟弟,又是皇宫锦衣卫的头子。
锦衣卫原是太祖建制时的“上十二卫”之一,后又增为二十六卫,是内庭亲军,直接受皇帝指挥的皇帝私人卫队,不隶属都督府。朱元璋即吴王时所设的拱卫司,后来洪武二年改为亲军都尉府,管左右中前后五卫的军士,又以仪銮司隶属于它。洪武十五年取消府司,置立锦衣卫,一直管“侍卫”,担当了仪銮司掌管卤簿仪仗的任务。因为是保护皇帝的,所以他们事先就可以有所防备,做秘密调查也得皇帝的特许,他们是“凡朝会,巡幸,则具卤簿仪仗,率大汉将军(共一千五百零七员)等侍从扈行。宿卫则公番入直。朝日、夕月、耕籍、视牲,则服飞鱼服,佩绣春刀,侍左右。”'① 《明史》卷七十六《职官志五》。'①
朱希孝派人去打听,江陵的人都说张文明为人贪鄙,占人田地,夺人家产,他只是一个府生,原来家境不十分富有,在张居正当首辅的短短几年,竟夺得田产上万顷,成为江陵的首富。还听得有人说,张居正的侄子抢人家的妻子,夺人妻子为自己的妾,还对人吼,你有本事去告我?你去告朝廷,你去府县告我不算本事,你要能去朝廷击登闻鼓,你才算有能耐呢。那家人去府县告状,府县不敢管,只是拿出银子来,要他再买一个妾了事。那人说,我被人夺了老婆,你拿银子要我买一个妾,我是不是只能得一个妾,不能有老婆啊?府县大人只是苦笑,得罪不起张居正。
锦衣卫在京城有五六万人,都是“都中大豪,善把持长短,多布耳目,所睚眦无不立碎。所招募畿辅秦晋鲁卫骈胁超乘迹射之士以千计,卫之人鲜衣怒马,而仰度支者凡十五六万人。”'① 王世贞《锦衣志》。'①
朱希孝派出的人打听出来张居正家人的许多污行,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去问计于他的哥哥成国公朱希中。
朱希中在讲经筵上做一个主筵官,管分派官员们吃什么肉,做什么菜的,很不得志。他对朱希孝说,你别管,我看张居正支撑不了多久,皇上与太后渐渐地对他冷眼观看了。他这会儿又要丈量全国的土地,你想想,那些有地的大户哪一个不瞒一些田亩,哪一个不少交一些税?他们强抢民田,抢到了自己手里,还不算是民户的,又不算是自己的。算是民户的,他们得交租税。要算是自己的,他们又不该有那么多的地,一说起来,像是横行不法。他们哪敢担这个罪名?只是偷偷地多弄些土地,多弄些粮食,多弄些钱财,中饱私囊就是了。张居正这叫上下不靠,他上不靠皇上太后,下不靠京官外官,一意孤行,只能一死。自古以来敢改革者哪一个不是一死了之?就是改得有法可依了,他也是一个灰飞湮灭。你别管他,谁的梦谁自己圆,他自己的梦总得自己去圆。我听说了,他可是享尽了皇上的恩宠,他父亲死了,可了不得了,皇上遣司礼监李佑去他的府第里慰问,两宫太后派太监张仲举等赐赙,近侍孙良、尚铭、刘彦保、李忠等赐酒馔。他儿子嗣修代父归家治丧,司礼监魏朝跟着去楚地助丧。张居正给假归葬,皇上派司礼监张宏郊外送行,司礼监王臻捧皇上赐的“帝赍忠良”银牌赐之。皇太后派太监李用赐路费牌子,李旺赐八宝充赏人之用。大明朝有这样的朝臣吗?他是享尽了福气,又占尽了人臣的荣宠。他要是识相,早早隐退,不然他的日子就到了顶峰了,从今天起,他就得开始落势了。他要落势,比谁都难看。
朱希孝问:“哥哥,张居正可是权倾朝野的人物啊,他能落势吗?”
朱希中一叹:“早早晚晚的事啊,他是得落势。张居正他不看朝野,不看众臣,他这么做,是要‘官员不能中饱私囊,富享受不得偷得税漏,农民不得享有私田’,水至清则无鱼啊。”
朱希孝问哥哥:“那我听到的消息,要不要告诉皇上、太后?”
“你可以说,轻描淡写地说,但一定要说。你不说,以后没你的路子了。”朱希中想得明白了,才嘱咐弟弟。
冯保晚上命卢受来侍候他,这孩子很好,竟是一个很会看眼色的,他偷偷在地下给冯保暖了一个水鳖子'① 用瓷器做的水暖器,内装热水,取暖用,因形像水鳖而名。'①,待得冯保上炕来睡,就拿来替冯保暖脚。冯保说,你一个小孩子,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心眼儿?卢受说,我不小了,十岁了。冯保说,我七八岁时入宫,去内书堂读书,我看你别侍候我了,你去内书堂读书算了,早晚你也做一个大太监,做大珰多好!卢受流泪说,我不做,我要做你的小侍候。冯保笑,说,小侍候有什么好?没什么好处的。卢受说,我不要好处,我只侍候你。冯保说,你还小,来吧,上炕来,与我睡在一起。
冯保这时有几个女人,在司礼监里,他是掌印太监,侍候他的,按大明朝的制度规定,就有上百人。他也娶了几个女人,像那个辛儒送的女人眉儿,就是一个,但他不喜欢女人,只喜欢小珰,像卢受这样干干净净的孩子更讨他欢心。
依嘉靖十一年十二月司礼太监张佐等言:“臣等给事禁中,无胥徒可役,止取给于人匠不事工作者,当成化中赐臣等各有名数:太监掌印者六十人,余皆五十五人,左少监四十人,又监丞三十人,典簿二十五人,经厂六科廊等处各以资格递减。乞照旧例补给臣等。”上命如例拨给,不得太多。'① 《弇山堂文集》卷九十九《中官考十》。'①此时冯保早就有过百小厮侍候,但他仍不满足,他喜欢再多弄一些像卢受这样的孩子,供他玩乐。
他叫卢受过来,搂着卢受睡。
他说:“你呢,还小,不知道做小太监有多难,你得多穿衣服,咱们做这个的,身子骨不如人家男人,咱不是男人。”
卢受仰头看他:“那我是女人吗?”
“咱也不是女人,说到底,咱不是人,只是人的影子。”
“我做老祖宗的奴才,我做老祖宗的影子。”卢受轻声说。
冯保说:“好,好,你是个乖孩子。”
冯保竟有一股冲动,他抚摸着这个孩子,心里很怜惜他,觉得这个孩子很像自己,像是抚摸着自己,过去的日子一幕幕地闪过,他流泪了。卢受说:“老祖宗,我不好,你不喜欢我,是不是?”
“我喜欢,我喜欢你,你像我小时候一样,是一个好孩子,但好孩子不一定有出息,在宫里最坏的坏孩子才有出息,你懂吗?”
卢受说:“我不懂,老祖宗教我。”
冯保说,你得打听人家的事儿,把那些事儿装在心里,要是他不倒,你就不说出来。他要倒了,你就早早看破了这个,把它说出来,你就立了功,就成了一个有用的人。你对皇上有用,这最重要。你对太后有用,这也很重要。你对司礼监有用,这太重要了。只是你不要对大臣有用,大臣有什么用?他们不管你吃不管你喝,你的身子是皇上的,你的命也是皇上的,你的福气就是皇上的牙渣儿,皇上剔牙掉下的牙渣儿,就够你享用一辈子了。你记着,要捧着皇上,千万别把皇上给闪着了,别让皇上生气,他一恼了,你就没好日子过了。
万历喜欢与刘妃、杨妃在一起嬉戏。他觉得,皇后没什么意思,那一天,他亲眼看见那个被皇后廷杖打死的宫女,他觉得有些残忍。他生气,问皇后,你干嘛要打死她?打她几棒子就行了,吓一吓她,不就行了吗?皇后哭了,说,我只是恨她,我问她几句话,她不回答,我再问她,她还是不答。她是看不起我,看不起我是小家子的女人。我是小家子的女儿不假,但我如今贵为皇后了,她凭什么看不起我?我就打她,没想到把她打死了,她可嘴真硬啊,一直到打死,也不肯对我说一声服了,她要是服软了,我能命人一直打她吗?
万历说:“你得记住,不能打死宫女,她们也不易啊。”
王皇后冷冷地说:“她们有什么不易的,我才不易呢。”
万历不明白她的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