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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还是摇头。
杨博起立:“我不明白,还望首辅直言。”
张居正说:“我告诉你,京察只拿掉五十人以下,没有大错的,全都留用。大贪大坏、大奸大恶的,你才拿下,不然你拿他做什么?”
杨博长喘了一口气,击掌:“好,好,真是好。”
冯保看着吏部举荐的人选名单,顿生怒气。他对徐爵发怒:“这个张居正是不是傻了?他以为他是谁?他能买得天下百官的信任?他是傻子!这么干,就是姑息养奸!早晚他得受苦,人家要收拾他,吃了他,连骨头都不会吐!书念多了,脑子念坏了?他选官,高拱的旧部全都留用?兵部尚书谭纶不是高拱保荐的吗?他傻了,怎么还用高拱的人?再说了,那朱缴、王国光都是高拱的走狗,他怎么忘了?那个陈三谟最无耻,原来天天站在高拱府前,凡高拱有事,无不尽力。这会儿一见高拱完蛋了,改成天天站在张居正府前了,这种人也给个吏部给事中做,他岂不是疯了?”
徐爵晚上来到了张府,约见姚旷。姚旷说,相爷睡得早,他今天一整天在西庐与杨尚书议选官,才睡。徐爵对姚旷很客气,但也委婉地说明冯保的意见,那些原来高拱的旧人不可用,用了,就会坏大明朝的事儿。尤其像那个陈三谟,他是一个坏蛆,相爷怎么能用他呢?
姚旷回答:“我也不明白,问了相爷。他笑着说,做大明朝的首辅,眼前肯定有一个你最讨厌的人,你眼前有没有最讨厌的人?我说有。我最讨厌的是要帐的,来要丝绸帐的,要服饰帐的,要修葺房屋帐的,我最讨厌了。相爷说,那你也得见他不是?我说是,还得好言好语对付他。相爷说,他也最讨厌那个陈三谟,一想到他当年对高首辅阿谀奉承,那种谄媚真是令人恶心,但如今他讨相爷的好了。天下人都知道他是阿谀奉承的货,他那天站在相府,像个女人,嘤嘤泣泣地哭,哭了一天一夜,要多恶心有多恶心,你当相爷不恶心?”
徐爵冷笑:“那我就不明白了,相爷看不上他,为什么还要他做吏部给事中?”
姚旷说:“要的就是这种人,你知道,做官的真还得有这种人,而且相爷说了,做官的人,都跟陈三谟一样,只是他比别人更卑鄙些就是了。”
徐爵默然。
万历对张居正做事不大理解。他问冯保:“张先生为什么要用高拱的人,为什么不把他们一并翦除?”冯保说:“我也不明白,我问过别人,说是要保大明朝的稳定,张先生是有苦心。”
万历再问冯保:“大伴儿,你说,大明朝不稳定吗?”
冯保乐:“可不能这么说,皇上,这是说什么话呢?大明朝稳定着呢,没有谁能把大明朝怎么着。这会儿江南人的日子过好了,百姓家的女人都要穿绸子了,非穿不可。太祖皇帝定制,平民不许着好衣服,可这会儿你管都管不住了。你说江南什么多?酒楼多,茶楼多,那么多的酒楼、茶楼,是干什么的?不就是享受图乐子嘛?等有功夫了,我跟着皇上去江南看看,那可是好地方。”
万历乐了:“好啊,我要去江南看看,看看酒楼,看看茶楼。”
冯保心里不满,他不喜欢张居正做事,文人做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张居正早晚会为他的优柔寡断付出代价。想当初吕芳对自己说的话,你有本事,就做当朝的司礼掌印太监,不然你就得去看坟,你是喜欢看坟还是喜欢做司礼监?就是傻子也知道喜欢什么啊。
冯保一做了司礼监掌印,第一件事,就是要把那个管东厂的厂督孟冲给撤了。
他要亲自去看孟冲,非亲眼看看孟冲不可。
孟冲过来了,给他磕头。冯保笑着说:“不行不行,你可是大人物,不能给我磕头,你一磕头,我就紧张。”孟冲媚笑:“你是活老祖宗,是咱没玩艺儿的头儿,是祖宗,谁不得给你磕头?”冯保乐得谦虚:“别啊,你可不是一般人,别给我磕头,你一磕头,我就折寿数了,说不准哪一天嘎嘣一下子就死了呢。”孟冲赔笑:“活老祖宗可不能这么说。”冯保正色道:“我呢,熬啊熬,在裕王府数星星,夜夜睡不着,数星星,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是陈公公,是孟公公,可不是我冯保啊。我想着,早晚有那么一天,我冯保时来运转,你猜我怎么着?”孟冲点头:“你老人家说吧,这会儿,你愿意怎么着,就得怎么着。”冯保干笑,就让孟冲那么跪着吧,他慢慢说:“你愿意干什么呢?我总得拣一件你愿意干的事儿,让你干得舒心舒坦哪。”孟冲静静地候着:“这会儿呀,你老人家愿意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再不然我就去守坟吧?”冯保摇头:“不不不,守坟是吕芳老前辈干的,你去,不是委屈了你吗?你猜,我要你干什么?”孟冲说:“不知道,活老祖宗吩咐好了。”冯保笑得很亲切:“你也别叫我老祖宗,我也不是你的老祖宗,你还是叫我干儿子吧?”孟冲再磕头:“我做不了你的干爹,我是瞎了眼,才肯叫活老祖宗做我的干儿子,我是折寿了。”冯保直瞪着孟冲:“你不折寿,你寿数大着呢,说不定我死了,你还没死呢。我给你一个好活儿,你去内宫,推粪车,你看怎么样?”
宫中的大珰小珰都知道,在宫里推粪倒粪,是最下贱的贱役活儿,就是小珰也不愿干,何况像孟冲这样的大珰?宫里的小太监一相互谩骂,最厉害的咒人话就是:你是个推粪的。一旦骂起这话儿,比咒人死活更可恨。相互为这句骂话,竟是打起来,打得死去活来。可知推粪就是宫中最贱的活计了。'① 《万历野获编》(明)沈德符。“内市日期”文。'①
孟冲恨冯保,但他跪下哀求:“活老祖宗,念我年老体弱,干不了那活儿,还是宽谅我一回,放过我,让我看坟去吧?”
冯保笑得很和气:“你看不了坟了,有老祖宗吕芳在那儿看坟,你去看什么呢?你要是扰了老祖宗的清修,我怎么办?你还是去推粪车吧!”
孟冲只能去推粪车了。
冯保很解气,一心想把所有上疏要除掉他的人全都干掉,他在居室屏风上写上的那些名字,都是弹劾过他的人,他要把他们一一除掉,决不手软。
在殿上,张居正见到冯保。冯保微微点颔:“首辅这会儿得意了,就忘了以前的事儿吗?”
张居正正色:“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我怎么会忘了以前呢?”
冯保冷语:“我看你是忘了,有人攻讦,欲杀我而后快,首辅就不记得了?首辅要放过所有的恶人,这是什么意思?几年一京察,就为把那些贪官污吏全都罢免了,要他们不再横行霸道,不再占官路,让有用的人上来,这一条是振兴大明朝的好路数,也是一个好时机吧?”
张居正很有耐心:“冯公公说得对,但怎么样才能使大明朝振兴呢?让言官与内府十二监四司八局打成一团,拼个你死我活吗?”
冯保冷笑:“我怕他言官吗?”
张居正微喟:“你不怕,但你也怕,你打击他们,他们拼死上疏,一心扳倒你,你能安稳吗?”
冯保不信张居正的话:“他们放过我了吗?我放过他们,他们就能放过我,以求安稳吗?”
张居正很有信心:“一切都在筹划中,对他们说清成败利害,他们能不听吗?”
冯保笑了,他也聪明,不想与张居正再争:“张先生好好安排,朝外的事儿是先生管,我听先生的。宫内的事儿才归我管,我自有安排。”
杨博宴请御史与给事中,人一坐定,全都看着杨博,知道他是宴无好宴。
杨博开言道:“我是替首辅请大家来一宴的。首辅说,他来不了,由我替他做主,宴请大家。大家有什么话,可以畅言。”
广西道御史胡涍冷冷道:“也别宴请我们了,不就是要找个机会,把我们给开革了吗?我也不想做这个御史。首辅要想开我,想借着京察这机会,说我贪赃枉法、胡言乱语,一下子就开除了,拿我送归原籍,也就是了。”
吏部都给事中雒遵说:“我们是言官,为大明朝,就要说实话。冯保是个奸人,不除了他,留在皇上身边,终成大患。不知道杨尚书这一宴想要做什么?要是想要我们让步,从此不再弹劾冯保,那是妄想。”
礼部都给事中陆树德更是怒气冲冲:“我就不明白,5月26日卯时,先帝驾崩,只过了一个时辰,就宣布冯保为司礼监,先皇驾崩前有那清醒头脑吗?还能记着升冯保做司礼监这件事吗?我就是要揪住冯保不放。这是假借先帝遗言作恶,罪无可恕!”
一共有十几桌人,六科给事中加上都察院十三道在京所有御史几乎都来了,没一个人肯与张居正罢休,更没人肯放过冯保。他们说,张居正能赶走高拱,可封不住言官的嘴,他跟冯保互为表里,狼狈为奸,这种事能掩盖得住吗?
胡涍又说:“新郑大人被赶走,高仪大人又病死,内阁西庐就剩下太岳大人,他一个人能独掌政柄了。皇帝年幼,他这不是要专权擅国吗?他这不是想把大明朝玩弄于股掌之中吗?”
酒楼上人喧声噪,震得杨博耳朵嗡嗡响,看着这些御史和给事中们,他有点儿不明白,太祖皇帝创建明朝,为什么把好好的御史台改为了都察院,而且都察院内要设上110个御史?太多了,御史真的是太多了,还设个六科给事中房,置一大群给事中。这些人只是六品、七品小官,却能弹劾明朝的任何一个一品大员,就连皇帝举手投足,也常常不入他们的法眼,这真是大明朝的一群好事之徒啊。杨博看着,言官官服上的怪兽似在眼前跳来跳去。言官们的服饰跟文官和武官都有区别,衣服上绣着一种怪兽,这种怪兽叫做獬豸。这种怪兽据说是极公正的,能主持兽界的公正与法则,专门咬坏人恶人的。他们真的很公正吗?
雒遵扬声说:“大明到了我万历皇朝,就是第十三世了,还从来没有过内阁大臣与宫内太监沆瀣一气、狼狈勾结的。这回可好了,出了一个首辅张大人,又有一个司礼掌印太监冯保,内外勾结,大明朝有好看的了。请问杨尚书,这一宴是吏部宴请言官,还是首辅大人给言官的一个安慰?这算是什么?”
杨博慢慢起身:“这一宴是我替首辅大人宴请众位,首辅大人有话,托我转述给各位大人。”
陆树德拍案而起:“我不听,我也不吃这宴席!君子不食嗟来之食,这算什么?首辅大人有本事,就把我们都寻个过错,一同拿下,赶回老家去,岂不更好?”
许多人起身要走,杨博站起来,大喝一声:“能不能听我说完话,你们再走?”
众御史互相招呼,好啊,坐,坐吧。就听他说些什么,听他张居正有什么话好说?说吧。
众人都看着杨博,以为他能讲一套长篇大论,训诫他们,要他们听张居正的安排,不然就要他们滚蛋。
杨博说得很慢:“在座有不少人,有的跟首辅是同年,有的跟我是同年。你们说,大明朝自从有了京察这一说,每次京察,最少会裁掉多少官员?”
陆树德冷笑:“这个谁不知道?少说也有两三百人,哪一次不是借着京察忙着换人?藏垢纳污,结党营私,说的就是京察吧?这回他张居正更有话可说了,借着机会,赶快换他的人吧?”
杨博伸出一只巴掌来:“首辅大人告诉我,这次京察,京官之中最多可动这么多人。”
陆树德说:“500人?不错,只要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