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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晴看她一眼,有什么下文呢?
“她略有醉意,我扶她进书房,她忽然泪流满面,轻轻同我说:‘他没有叫我回去’。”
郭晴“噫”的一声。
“她没有忘记,小郭,为什么古人记忆那样好,今人却事事转瞬即忘?”
小郭晴只得说:“我们进化了,练出来了。”
求真苦笑。
“或许,你那位朋友,恋恋不忘的只是那段回忆,那个人,假使在大白天同她打招呼,她会惊叫起来。”
求真侧着头想想,“可能,她怎么还会看上那个人。”
“她不舍得的,是她自己永远流失了的宝贵年轻岁月。”
求真说:“但或许她是真的爱他。”
“或许。”
“可是,在今日,连这种或许都没有可能。”
小郭晴十分无奈,“今日的年轻人无法负荷这种奢侈。”
“你们的时间精力用到何处去了?”求真斥责。
对于这个问题,小郭晴胸有成竹,“首先,要把书读好。然后,找一份有前途的工作。搞好人际关系,努力向上,拼命地干,拼命地玩,时间过得快呵!像我,快三十岁,已经要为将来打算,甚至计划退休。我算过了,我有其他更重要的事做,我没有时间恋爱,我只抽得出时间来结一次婚。”
求真为之气结,“这样说来,你将是一个忠诚的好丈夫。”
“自然,”小郭晴接受赞礼,“搞男女关系,太浪费时间。”
“你会不会爱她?”
“谁,我终身拍档?我们当然要十分合拍。”
车子已驶到凯尔蒂俱乐部。
小郭晴说:“好地方。”
“羡慕?”
“不,”郭晴说,“我有我的活动范围,我很少羡慕他人。”
求真看他一眼,他这调调,同他叔公何其相似。
经过通报,服务员说:“列先生在会客室等你们。”
年轻的列嘉辉迎出来,看到求真,笑起来,“呵,是卜女士。”他对她居然尚存记忆。
两个年轻人,一高一矮,一黑一白,一个活泼,一个沉着,一个英俊,另一个容貌平凡,但是求真却欣赏郭晴。
郭晴伸出手来,“我代表余宝琪女士。”
“呵,宝琪。”列嘉辉似刚想起她,有点歉意,“对了,你是她的律师?”
“我是私家侦探。”
郭晴打量列嘉辉,无比讶异,上次偷拍生活照时,他已是名中年人,今日的他明显地年轻十年不止,怎么一回事?
“宝琪好吗?”
“好,很好,她想知道你如何分配财产。”
列嘉辉如释重负,“我会拟份文件放在律师处,一切她所知道的不动产,全归她,户口的现金,全转到她名下,她会生活得很好。”
郭晴看着他,“我的委托人想知道,你还会不会回去。”
这个问题,余宝琪并不关心,肯定是郭晴自作主张问出来。
“不,”列嘉辉摇头,“我不回去了,相信她也会松口气。”他抬起头,“我很感激前些年她给我的温馨家庭生活。”
郭晴忍不住又问:“你为何离开她?”
列嘉辉像是听到世上最奇突的问题一样,不置信地看着郭晴。
郭晴的答案很快来了。
有人推开会客室门,嗔曰:“嘉辉,你一声不响躲到这里来干什么?”
是一个金发蓝眼肌肤胜雪的可人儿,姿态骄矜,佯装看不见列嘉辉有客人。
求真微笑,转过去看着郭晴,“还有什么问题?”
“有,列先生,是哪家律师?”郭晴没好气。
“一直是刘关张。”
求真拉着他离去。
郭晴一下子就心平气和了,求真暗暗佩服他的涵养。
“任务完成。”他满意他说。
“你在替余宝琪不值?”
郭晴抬起眼来,“我的委托人?不,她很懂得生活,我不会替她担心,年轻貌美,性格成熟,又不愁生活,这样的女子,今日极受欢迎。”
求真不出声。
“卜女士,或者你可以告诉我,列嘉辉怎么会年轻那么多?”
“呵,他摆脱了一段不愉快的婚姻,重获自由,心情愉快,自然年轻十年。”
“是吗?”郭晴当然不信。
“要是他处理得好,一直玩世不恭,还可以继续年轻一段很长的日子。”
郭晴转过头来,“你会不会在自己身上做点手脚以便年轻几年?”
“你们若再叫我老太太,说不定明天就去找原医生。”
郭晴猛地转过头来,“谁,你说谁?”
求真知道说漏了嘴,“找医生。”年纪大了,精神不够集中,从前才不会这样。
“不,我听见你说原医生,你认识那位原医生。”郭晴兴奋起来,“那位大名鼎鼎的原医生?”
求真道:“你听错了。”
郭晴说:“我叔公曾经见过他,叔公不允介绍我认识。叔公说,他是另外一个世界里的人,我猜他所指是世外高人——”
“请在前边拐弯,我家到了。”
“叔公说原医生一生无数奇遇,过程可写一百本书,叔公说——”
“就在这里停,谢谢,改天见。”
求真朝他摆摆手。
郭晴还在问:“你认识他?卜女士,改天我再来拜访您。”口气忽然恭敬许多。
求真莞尔,这才明白何以许多人爱把社会名流的大名挂在口中闲闲提起,以增身价。
她回到屋里去,一头钻进书房,冷静片刻,便开始写她的故事。
他俩终于得偿所愿,回到较年轻较美好的岁月里去,但是,他俩并没有选择在一起共同生活,他们分手了,各奔前程。
她伏案写了一个小时,放下笔,站起来,透口气,松松四肢。
虽然一向写得不算快,但在全盛时期,求真也试过四小时写一万字短篇,一气呵成。
现在不行啰,一年摸索得出一个长篇已经很好。
求真斟了杯咖啡,走出厨房,便听见门铃声。
她去开门,门外站着巧笑倩兮的许红梅。
白衣、白裤,那是上一个世纪最考究的天然料子,叫麻,极难打理。
求真打量她,笑起来,“现在时兴红唇衬黑眼圈吗?”
许红梅嘻嘻笑,“好几天没正式睡了。”
她看上去已没前几天那么彷惶,也仿佛成熟许多,她的一天,似等于人家一年。
求真脱口而出:“你在恋爱?”
“呵,是。”
“你爱上了谁?”
“我爱上恋爱的感觉。”
求真放下心来,不要紧,她仍然是个少女。
红梅伸个懒腰,“世上最享受之事,仍是一生把恋爱当事业。”
求真好笑,“对象是谁,仍是林永豪?”
“永豪有永豪的好处。”
“那么,”求真笑得呛住,“他是A君。”
“对对,B君呢?B君已经毕业,条件比较成熟。”
“还有无C君?”
红梅有点无奈,“那么多可爱的人,那么少时间。”
“对,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
红梅根本没听懂,她之所以来找求真,不外因为求真有双忠诚的耳朵及一张密实的嘴巴。
还有,求真的寓所舒适幽静,求真的厨房永远有一锅热汤。
那么多好处,何乐而不为?
这么巧有报馆的电话找,求真过去同编辑讲了几句,回来,发觉红梅已经在沙发上睡着。
手臂露在外套之外,脸埋在臂弯,长发遮住面孔,这个少女为了恋爱同家人断绝来往,再回头,父母墓土已拱,上一辈子的亲友老的老,散的散,她要诉衷情,也只得来这里。
求真轻轻替她搭上一方披肩。
许红梅似只可怜流浪的小动物。
她忽然蠕动了一下身体,“妈妈,妈妈。”
大概是在梦中见到母亲了,抱在怀中,紧紧搂着,母亲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抚摸婴儿前额丝一般的头发。
求真自幼与母亲不和,做梦如果见到母亲,必定是在激烈争吵。后来,她才知道此类遗憾是种福气。母亲去世后,她并无伤心欲绝,仍可坚强地生活下去。
窗台上一排玫瑰正在散播着香气,但愿它们可以帮许红梅继续做几个好梦。
求真回到书房工作。
红梅睡了颇长的一觉,醒来时,问求真她可否淋浴。
求真放下手头工作,笑着同她说:“我送你回家吧,你的家豪华过此处百倍。”
“可是,”红梅说,“那里一个人都没有,净听见仆人浆得笔挺的衣服悉悉索索,寂寞得要命。”
求真说:“看,我也一个人住。”
“但是你多么富庶,你有朋友、有工作、有嗜好,你完全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求真失笑:“我一大把年纪,做了卜求真超过六十年,自然驾轻就熟。”
红梅说:“我希望你是我母亲。”
求真耸然动容,“呵,假如我有你这么秀丽的女儿……”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卜求真并没有哺育过幼儿。婴,何来这么高大的女儿。
许红梅笑,“如果我是你女儿,也许你已把我逐出家门,我们还是做朋友的好。”
求真忽然认真的说,“不会,我永远不会那样做。”
“即使我嫁了一个你恨恶的人?”
“你还是可以带到我家来。”
“我可否把他前妻生的孩子也带到此地?”
“我喜欢孩子,谁生他们不是问题。”
“可是我们又吵又脏又大吃大喝。”
“我会请佣人帮忙收拾烹饪。”
“你说说而已。”
“你以为我真的不寂寞?我巴不得有一大堆子子孙孙,带来这种小烦恼是一大乐趣。”
许红梅笑了,“你会是个好外婆。”
“来,我送你回去。”
列家的管家打开门,见是卜求真,惊喜万分。
偷偷地说:“卜女士,你认识这位许小姐?太好了。”
“怎么样?”求真微笑。
“不知是哪家的孩子,真可怜,整日闲得慌,又不上学,又不做事,净等男孩子来找。”
“追求者踏穿门槛?”
“开头人山人海,我们疲于奔命,一天斟十多次茶,后来她嫌烦,轰他们走,渐渐就不来了。”
求真好奇,“怎么个轰法?”
“罚他们等,任他们坐在偏厅,一坐三两个小时。”
“呵,最长记录是多久?”
“四个多钟头。”
“那岂非一整天?”求真骇笑。
“到后来,回去时已日落。”管家犹有余怖。
难怪恋爱使人老。
管家又说:“闲来就凝视书房里两张照片。”
“谁的照片?”
“是老太太的父母。”
“呵。”
“卜女士,你有无听说列先生同老太太几时回来?”
“他们也许决定在外国休养一个时期。”
“是是是。”
求真拍拍他肩膀,“我先走了。”
“还有,”管家唤住她,想多讲几句,“许小姐初来,活泼可爱,可是这大半个月下来,憔悴许多,我大惑不解。”
求真连忙代为解答:“想必是因心事多的缘故。”
“是是是。”管家立刻知道是多管了闲事。
他送求真出门。
她在门外张望一下,并没有年轻人持花在等。
她忽然想起半个世纪之前,在她家门等的异性,不不,没有花,也没有糖果,那时社会风气已经大变,反正有空,等等等,闲钱却一定要省,假使女方愿意付账,已无人会同她们争。
第10章
从那个时候开始,求真知道女性流金岁月已经过去。
只有许红梅她们,才试过什么都不做,光是恋爱的好日子。
回到家,一打开门,就听见电话铃声不住地响。
有急事!
求真连门都不关,便扑到电话前面去。
是一段录音,“求真,小郭心脏病发,已送往市立医院,请速前来会合,琦琦。”
糟。
求真立刻赶去医院。
也许这是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