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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刚刚赶到契丹人馆驿前面,就见焦寺丞身穿官袍,头戴官帽,腰带上挂着银鱼袋,一手举着根稀稀疏疏的鸡毛掸子,一手拄着根金光灿烂的斧头,奇形状怪,好似大唐高僧,跑到近前定睛一看,才认得他拿的是钦差节钺。
皇甫继勋还未说话,焦寺丞已嗔目大喝:“契丹人杀我钦差,本官今日血债血偿。焦某手中持的是宋国节钺,唐国若仍以宋国藩属自居,尔等便乖乖退到一边去,如若皇甫将军执意为契丹人出头,那便踏着焦某的尸首杀进去吧!”
皇甫继勋一听,立即老调重弹,表示中立。
丁承业见机得早,逃出卧室一路躲躲藏藏,摸进了膳房之中,眼见宋人武士手执钢刀长枪逐屋搜查,竟是一个不留,情急之下四处张望,忽见门后挂着一件油渍麻花的袍子,急忙抢过去穿在身上,又打乱了发髻,在发髻和脸上抹了几道灶灰,蜷到墙角。
待到宋人武士搜到膳房时,丁承业尖叫一声,便颤声哀求:“兵大爷饶命,不关小人的事,小人只是灶房里烧火做饭的小厮,小人是汉人,不是契丹狗啊。”
“嗯?”那满脸胡子的禁军武士举起火把看了他两眼,丁承业自到唐国便少在人前露面,那禁军小校对他实无印象,见他模样不似契丹人,又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语,便道:“契丹狗都要给爷爷杀光了,你还烧得鸟饭,滚出去。”
丁承业打躬作揖地道:“外面杀声震天,小人唬得两腿发软,实实不敢动弹。”
那小校大笑,踹他一脚骂道:“没出息的废物,那你便在墙角里好生蹲着,待爷爷杀光了契丹狗,你再走不迟,哈哈哈……”
※※※
李煜召集陈乔、徐铉等彻夜长谈,本来李煜被宋人手段所吓,意志又有了动摇,陈乔却劝说他道:“国主勿须过虑,依臣之见,耶律文横死,反而对咱们更有利,耶律文手中盟约虽毁,但是咱们手中还有一份。契丹人既遣他来与我们签订盟约,所图的是对彼国有利,而不会因人而废。他们死了一个耶律文,契丹朝中自然可以再择一人为彼国之主。
而咱们则可以静观其变,进退更加随意。如果他们篡位成功,宋军果然北伐,且精锐折于塞北,我们便不妨与之合作,契丹人虽夸下海口欲谋中原,但是依臣之见,宋国战将如云、兵甲精锐,岂是好相与的?契丹人欲谋中原,不过是两虎相争,他们僵持不下,我唐国在其中便举足轻重了,这是我唐国崛起的良机,万万不可放过。如果他们不能奈何得了宋军,亦或篡位失败,盟约只有国主手中一份,我唐国仍是宋国藩属,谁知道我们曾意图与契丹誓盟呢?”
李煜听得频频点头,大为意动,他正细思其中利弊,内侍都知忽地急急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道:“国主、国主,宋国副使焦海涛求见。”
“孤不见!”李煜唬起脸道:“深更半夜,孤还要接见他么?当孤这里是什么地方了?皇甫继勋太也混帐,他在礼宾院任由契丹与宋国使臣取舍,唯唯喏喏,简直一事无成,这种时候竟然又放他出来,若是这位宋国副使再被契丹人杀了,一而再、再而三的出事,孤颜面何存?”
内侍都知贴着他的耳朵轻轻低语几句,李煜先是一呆,随即便脸颊涨红如血,他怒吼一声,抓起案上玉尺往地上狠狠一摔,玉尺摔在金砖上砸得粉碎,李煜全身哆嗦着大喝道:“强盗、都是强盗,他们把我唐国馆驿视做战场,明火执仗,打打杀杀,眼中还有唐国、还有孤这个江南国主吗?”
徐铉、陈乔面面相觑,那内侍都知一见李煜震怒,惶恐地道:“是是是,奴婢让他回去,明日再来见驾。”
“慢着!”李煜胸膛起伏,忍怒半晌,才郁郁地一挥手:“请……宋使在北宸殿候驾!”
※※※
“小师傅,孤有大事难决,今有北人、更北之人可为敌为友,两者皆虎狼,孤取舍不定,小师傅佛法高深,上窥天意,可否指点迷津?”
一早,匆匆早朝已毕,李煜便赶到鸡鸣寺中,寻个机会支走宝镜大师和一众高僧,向壁宿吞吞吐吐地问道。
壁宿一听,这货,怎么跟我一样,说话模棱两可、含糊不清啊,他好好的皇上不做,也想扮神棍不成?
壁宿心中急急转着念头,悠然一笑,故作高深地道:“国主可听说过远水难救近火,远亲不如近邻。”
“远水难救近火,远亲不如近邻。”
李煜默默念诵了两遍,若有所悟,却迟疑道:“这个……孤明白高僧点化之意,只是这近邻,也非良善之辈,在孤看来,比那远亲还要难缠,孤有意攀那远亲,不知可行么?”
壁宿心中大骂:“你他娘的早已拿定了主意,还来问我作甚,消遣你贼爷爷么?”
面上却不动声色,缓缓说道:“远山之虎虽凶,近身之狼却更是难缠。国主若舍近求远,则必有大祸临头,小僧出家人不打诳语,国主可细细揣摩,十日之内,便见端详。”
李煜听他说的有鼻子有眼,不禁瞿然动容:“十日之内便可见端详?”
壁宿高宣一声佛号,眼观鼻,鼻观心,再不言语了。
李煜见状只得稽首道:“多谢小师傅指定,那孤便候上十日,看看风色再说。”
壁宿心中暗笑:“尽管看你的风色去吧,现在风声正紧,大人正匿迹藏身,再过几日风头过去,我便哄了小师太,随我家大人去少华山享清福去了,德性大师算得准也罢、算得不准也罢,跟本秃驴全无干系。”
送走了李煜,壁宿在光头上一弹,一身轻松进了功德殿,一进殿堂,香烟缭绕中就见一个和尚正与一个苗条的素衣女子拉拉扯扯,壁宿一见精神大振,快步闪过去叫道:“大胆成空,竟敢在此与一位美貌小娘子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那和尚扭头一看是壁宿,连忙稽首道:“成空见过方丈师叔,师叔,成空不敢犯戒。这个女子要在我鸡鸣寺功德殿中为她家人立牌位享香火,可是咱鸡鸣寺功德殿立一个牌位须纳香油钱一千贯,这女子捐的香油钱不够,小僧哪敢答应,这才争执起来。”
壁宿往那少女身上一看,高挑的个儿,柳眉杏眼,鼻如腻脂,英气之中带着几分柔婉的气息,她穿着一身素白如雪的衣裳,虽非麻衣,却似在为人带孝。
女要俏,一身孝,纵然只有五分姿色的女子穿一身孝衣也有十分的娇俏,何况这女子本就身材娉婷,五官俊俏,壁宿一见,声音立即柔和起来,他似模似样地向那少女稽首一礼,问道:“不知女施主欲为何人立功德牌位?”
听说这年轻和尚竟是鸡鸣寺方丈,那俊俏少女也是一脸惊诧,待听壁宿一问,却不由勾起自家的伤心事,她眼圈一红,泫然答道:“方丈大师,信女欲替家兄立一座牌位。家兄身遭横死,死状惨不堪言。家兄生前与人为善,却无端遭此横祸,信女悲痛欲绝,闻知鸡鸣寺是江南第一大寺,香火鼎盛,信女欲为家兄在此立一个功德牌位,为家兄祈福超度,使家兄能往生极乐。只是囊中羞涩,尽我所有,也只八百余贯,还望方丈大师发发慈悲,在这功德殿中为家兄留一席之地,来日信女必补足香油之资,为我佛重塑金身。”
壁宿听了,往她手中一看,只见她手中捧着一捧金银珠玉,什么杂色的财物都有,显然是已经倾其所有,不由心中暗骂:“真黑啊,不过是在这功德台上竖一块小木牌儿,就要收人家一千两白花花的银子,你们怎么不去抢?”
壁宿自那白衣少女手中所捧的财物中拈出一颗珍珠,说道:“阿弥陀佛,生死无常,女施主节哀顺变吧。贫僧怜你一片赤诚,收了你这颗珠子,允你在功德殿中为令兄立牌。”
成空和尚一旁叫道:“方丈师叔……”
“闭嘴!还不带女施主去书写牌位,想要讨打么?”
成空和尚悻悻地应了一声,便引着那白衣少女去了。
牌位写好,供到功德台上,燃起三柱香插进香炉之中,白衣少女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默祷片刻,忍不住又是泪流满面:“二哥,家门破败,人物两非,我本盼着有朝一日,你我兄妹能尽释前嫌,重建家园,可是没想到……”
她哽咽着道:“二哥,他又逃了,二哥在天有灵,求你保佑妹子找到这个弑父害兄的忤逆之徒,清理门户。待大事一了,妹妹会来接二哥回家,二哥……”
她泣声哭拜于地,又祭拜良久,才含泪而去。
壁宿在外面转悠了一圈,不见那白衣少女踪影,便唤过成空,怒道:“你好大胆,本方丈已收了人家姑娘的珠子,答允在功德台上为她兄长立一块灵位,你怎么把人赶走了?”
成空一听叫起了撞天屈:“冤枉啊方丈师叔,那位姑娘已经立了牌位,哭祭一番已经离去了,方丈既已答允,师侄岂敢赶她离开,方丈你看,那位姑娘兄长的牌位在此,喏,墨迹还没干呢。”
壁宿展颜笑道:“不曾轰人家走便好,那位姑娘怪可怜的。”他的目光自那牌位上一扫,身子猛地一震,定睛再看,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便把那牌位抄在手中。
“亡兄杨浩之灵位,妹,丁氏玉落谨立。”
丁玉落与壁宿当年在清水镇上曾有一面之缘,可是两人不曾正面打过交道,彼此变化又大,方才竟是见面不识。壁宿见了灵牌,登时倒抽一口冷气,抓起牌位便往外跑,成空和尚呆呆地问道:“方丈师叔,你把牌位拿去哪里?”
壁宿心道:“大人活得好好的,立个牌位在这儿,还不把人活活咒死。”
他头也不回,一扬手中牌位道:“师叔仔细一想,香油钱是捐得少了,咱庙里几千口人吃饭呢,待师叔追上她,再讨要些来……”
一头儿说着,壁宿脚下不停,已经跑出了功德殿,成空撇了撇嘴,不屑地道:“还真当你这位浅斟低唱偎红倚翠大师,鸳鸯寺主,住持风流教法的方丈师叔大发慈悲呢,我呸!”
壁宿跑出功德殿,一路搜寻着冲出鸡鸣寺,站在山门外四下张望,香客往来,川流不息,却哪里还能寻着一位身穿白衣的俊俏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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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国礼宾院重又恢复了平静,像夹在风箱里一样两头受气的皇甫继勋也如释重负地带着人走了。契丹使节团被杀得七零八落,如今已根本不可能再打得起来,还在礼宾院里驻扎一支军队做什么?
李煜本就有心挑起两国使节之争,可他决不希望任何一方的重要人物有个闪失,然而事态的发展已不受他的控制,当他有心在自己的地盘上坐山观虎斗的时候,不可避免的,他把自己也卷入了其中,现如今如何向宋国和契丹做个交待,又能把自己置身事外,真是让李煜伤透了脑筋。
这时候,宋国使节团则是一片宁静,焦寺丞已把契丹使节挑衅,杀死杨浩,自己与张同舟在宋国威信遭受严重挑衅的时候,自己如何效仿班超,搏杀契丹使节团的经过以一枝妙笔竭力渲染之后已派快马呈报汴梁,至于是功是过,他就在就像一个等着开盘的赌徒,只能静候赵官家的决断了。
杨浩等人的尸首,和在夜袭契丹使馆之战中阵亡的将士尸体都盛棺安放在驿馆一角的院落里,由两个馆驿的老吏守在那儿。
夜深了,温撼、张得胜两个老吏提着灯笼蹒跚地巡视了一圈儿,便打着哈欠向自己的住处走去。
温撼叹息道:“唉,不管生前声名如何显赫、权威多么了得,死后也不过就是一棺之地,有什么好争的,瞧瞧他们这些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