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盔和胸甲,落在无甲部位的铅子也只是隐隐生疼。阵前游弋的散兵里倒有好几个倒霉蛋,被已经力竭的大炮子砸得七荤八素。
青浦营这边是扑来一股凛冽冰雹,漳浦兵那边则正下着腥风铁雨。青浦营的八斤炮都调了去轰击漳浦城,只有八门飞天炮上阵。半里也就是三百多步,已经在营属飞天炮的射程极限,第一轮开花弹就在十多米高的半空炸开,像是一团团礼花,轰得漳浦兵的血肉混着尘烟冉冉升腾。
“哎哟……这些炮手的手艺可真精!”
已经换了阵营的观战团里,谢定北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早前在韶州一战里,飞天炮和开花弹初上阵,可是让他们吃了大亏,那血肉淋漓的场面,谢定北一辈子都忘不了。不过现在倒是不一样了,他迷途知返,站在了“天兵”这一边。
“炮手是不错,工匠手艺更是不错。”
韩再兴补充了一句,开花弹的工艺缺陷已经渐渐克服,可靠性大大提高,虽然还达不到李肆所要求的“二九”程度,但一九已能保证,飞天炮手最头疼的早炸问题也基本解决。为防万一,同时也是照顾炮手心理,现在的飞天炮都改了外形设计。大架轮,厚木板炮盾,粗短炮口从炮盾中间伸出去,看起来很是摄人。
靠着大架轮,飞天炮的复位非常快速,不到十息,第二轮开花弹又在漳浦兵的阵前上空炸开。两轮十六枚开花弹,其实只造成了不到百人的死伤,但混乱却如涟漪,波及到了这万人大队里。就见那片人潮前后拉扯,正有溃裂之势。显然是一时没拿定主意,到底是先后退避炮,还是向前冲击。
“该出第二招了……”
何孟风叹气,他是在为漳浦兵默哀,即将出的第二招,结果如何,他看都不用看。
果然,漳浦兵很快就统一了意见,万人大潮向前涌动,从半里外冲到百步外,期间飞天炮又轰击了两轮,人潮顿时被尘雾分割,变得模糊不清,就看见数百悍勇选锋冲在最前面。
这些选锋在几十步外被青浦营散兵挡住。散兵里有神枪手,有掷弹兵。线膛枪将冲在最前面的悍卒击毙,掷弹兵丢出加了木柄,便于投掷的开花弹。这两轮截击将那些选锋的箭头阵打散。接着顶盔着甲的掷弹兵抡起长刀斧头等个人擅长的冷兵器,把漳浦兵的选锋牢牢挡住。
就在散兵和选锋对阵的时候,让何孟风、谢定北等人心弦震动的鼓点响起了,青浦营的四翼横阵前移,和清兵的距离缓缓拉近。这时候选锋和散兵的战斗再无意义,双方都各自归阵,草地上弃下的近百具尸体,成为这一处血肉漩涡的奠基。
“现在就逼攻,会不会太早?”
何孟风在短训班里最为用心,见眼下青浦营的动向不合教典,有些诧异。教典明确要求,在宽阔战场列阵而战,须等候对方主动进入攻击范围。
“得看具体情况,教典是考虑了敌军骑兵的存在,要以不变应敌军之变,可现在这漳浦民勇没什么骑兵,北面又临江河,此时还坐等敌军来攻,就显得太被动了。”
张应搭话道,何孟风点头,其他人也都恍然,看来这战场拿捏,还真是有大学问。
接着的讨论声就被杂乱的枪声淹没,漳浦兵的第二招出手了,鸟枪弓箭伺候。
明清之际,正是冷兵器向热兵器转换的时代。火绳枪和火炮的普遍应用,让古时的军阵再没了效用,冷热兵种的结合,都围绕着怎么发扬冷热混杂而生的复杂火力层次这个问题做文章。清兵绿营也继承了明军的步战套路,那就是大小两环叠阵。大的叠阵,炮在前,鸟枪弓箭在后,肉搏最后,依次推进。小的叠阵则是鸟枪三、四或者五叠,轮转而放。
为什么方堂恒心里有底,何孟风料敌必败,而且还会败得很惨,就因为这套冷热结合的作战体系是勉强凑合起来的,而且火炮不坚,鸟枪不精,每个层次都是单独为战。漳浦兵虽有万人,但被分割为冷热两个体系,同时跟青浦营对战的,不过三四千人。
眼下相距百步,漳浦兵的三四千鸟枪手和弓手拼命开火,这就是绿营的传统战法。在这开阔战场,枪弹弓箭的主要作用不是杀伤敌军,而是给当面敌军制造压力,迫其队形散乱,士气低沉,然后再以肉搏兵或者骑兵正侧冲击。
英华军从广东打到广西和福建,遇上的清军绿营,全是这套战法,已经熟得闭眼就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不是清兵作战僵化,而是清军这冷热结合的作战体系,就决定了他们只能照这样的原则发挥战力。
青浦营继续前压,漳浦民勇的鸟枪威力也强过官兵鸟枪,推进到六七十步时,竟然已经出现零星伤亡,基本都是被枪弹打伤了没有防护的臂腿。眼见距离勉强够了,方堂恒下令止步,一千多人就在这七八千人的大潮前方停住。
青浦营第一轮排枪轰出,密集爆响将战场气氛推向新的高点。漳浦兵当面阵线顿时成了一条血线,何孟风跟着“观战团”的学友们一同耸肩,没什么好看的了,胜负已分。
第一轮排枪就像是机械的控制把手,启动之后,就循着自己的节奏,机械地发出沉闷的密集轰响。当面的漳浦兵被这排枪轰着,飞天炮还不断从半空射落开花弹,鸟枪手和弓手再坚持射了几轮,终于顶不住如此的血火重压,纷纷溃乱。
跟在后面的肉搏兵被骨干和绿营军将驱策着,还想出前一搏,却被鸟枪手和弓手冲乱,只有千人左右突出了阵势,朝青浦营那薄薄防线撞来。
肉搏兵冒着枪弹,冲击上了中间两翼,迎接他们的是如林刺刀,左右两翼开始前移,要准备继续抽打溃乱的敌军。
一切都那么套路化,漳浦兵没有骑兵,更让整场战斗失去了变化,何孟风韩再兴谢定北看到的是青浦营目中无“敌”,如操演一般的行动。可他们却看得目眩神迷,心中都道,这真是一把嗜血而犀利的刀,杀人毫无花巧,但要掌握这把刀,他们觉得还有太多需要学习的东西。
下埔望台上,严三娘一身汗已经出得通透,她是第一次亲见敌我双方的套路,就觉得其间过程跌宕起伏,心情也从紧张到兴奋转换了好几次,看得漳浦兵大队正在溃退,冲到中间两翼的肉搏兵也在刺刀阵前撞得头破血流,正被缓缓前进的刺刀阵推得人潮崩裂,严三娘心头无比舒畅。
“提醒一下吴崖,前营该动了!”
她不愿作看客,下了这么一道命令,这不算越权,前营在东南方向待命,就等漳浦兵大队溃退后抄侧面进击,要将这股万人大队聚歼在南溪岸边。
吴崖也是个急性子,不必严三娘吩咐,就该已经开始调度,但严三娘总得发一声话,由此心中才能笃定,这一战终究是她在掌着形势……
望远镜里看去,前营的行军队列正急急插向后方,严三娘兴奋地握拳低呼:“胜了!”
一声呼完,她忽然觉得胸口憋闷,还没及掩口,一股翻腾就涌上喉管。
“呕……”
像是之前在云霄踩上死人头的感觉又降临了,而且还更为强烈,严三娘一边干呕一边想,该是在这高处受风着凉了吧,可自己的身体怎么会这般不堪?以后还要领军,这可不成!
侍女小红一直守在身边,见严三娘干呕,眼珠子都瞪圆了,她还不敢确信,一边扶住严三娘,一边小心地问:“夫人,该是肠胃不适了吧,要不吃吃顺胃的东西?帐里还有酸梅和李子。”
严三娘不像安九秀那江南出身的碎嘴姑娘,很少吃零食,听到这些东西,原本下意识就要皱眉,可酸梅和李子什么的一入耳,舒爽的酸意就淌遍全身,顿时满口生津。
“赶紧去拿上来!”
她一边吞着唾沫,一边说着,眼下战局要紧,她还必须要坚守岗位。
“老天爷保佑!”
小红满眼星星地看住严三娘,心说夫人你就珍惜眼前这点时光吧,以后你可就再不能上战场,再不能上望台了。
严三娘没看见小红的表情,就只觉得背后阴森森地发凉。
“一定是我感觉出错……”
她还这么想着。
第三百零七章 真正的战场在他背后
青浦营西面逼压,前营东面侧击,漳浦民勇大乱,无数人跳河,毕竟这南溪不宽也不急,游过去就能保住性命。
河面正下饺子的时候,自西面又漂过来一支船队,不仅截住了南溪,还三四百人送上了北岸,列成那种让民勇魂飞魄散的横队,排枪轰鸣,将逃到北岸的民勇当头打垮。这是伏波军的左营,萧胜担心严三娘攻漳浦兵力不足,让郑永领着炮翼和左营支援。
“让安威下手狠点!别放跑太多人!”
吴崖朝传令兵呼喝着,今日鹰扬军要打出一场漂漂亮亮的歼灭战。青浦营、前营外加伏波军左营,三营人马四千人,对阵民勇七八千人,很有点类似早前韶州之战时,贾昊领着三千五百人在白城对阵五千多广西兵的情形。可那一仗贾昊打成了击溃战,原因是他太保守,兵力大多布置在正面,追击不力。
总结白城之战的经验教训,英华军的陆战教典上又多出了好几条,掌握足够多的机动兵力是最重要的一条。有这一条,进退游刃有余。如今吴崖就要靠这一条,将这股漳浦民勇吃得干干净净。
眼见三路合围之势已经成型,望台上的严三娘确认大局已定,终于下瞭望台,这时她不仅感觉身体不舒服,心头还总是慌慌的,似乎要发生什么大事。
朝大帐行去途中,正路过那帮短训班的见习军官,见严三娘过来,赶紧纷纷行礼。英华军的军礼很简洁,持枪着甲时,就右掌平胸。其他时候,下级见上级就行扶帽注目礼,上级挥手即可。
这套要求下级在上级前挺胸直腰昂首的礼节,司卫出身的军官再自然不过,可对绿营出身之人,却是太难适应,他们早习惯了打千跪拜叩首。
在黄埔讲武学堂里勉强改了些,眼下严三娘这位身份特殊的统帅过来,几如李肆亲临,何孟风和谢定北等人都有些慌了神。何孟风还好,只是头低了低,然后就醒神抬头,谢定北已经是膝盖弯下,身体佝偻,脑袋垂地,眼见就要跪下去。
还好,他终究反应过来,身体径直舒展开,行出了扶帽礼,只是这一曲一伸来得陡然,就像条在案板上跳腾的活鱼似的,不仅众人都暗自发笑,严三娘都忍俊不禁,展颜笑开。
待得严三娘离开,众人才回过神来,都觉刚才那一笑,真有摄人魂魄之威。
“若是严巡阅一直领军,麾下男儿,怕不个个都舍命相从……”
何孟风低声感慨道,绝色不说,他们都听过不少严三娘的事迹,那就是活脱脱的今世穆桂英。能在如此巾帼英雄的帐下效力,连他这绿营出身之人都觉脸上有光。
“巡阅……终究是王妃……”
韩再兴话里带着遗憾,身为男子,主将是一个娇滴滴大姑娘,谁都不服气。可这严三娘武艺高强,品行高洁,十七八岁就敢孤身毙杀作恶盐巡,之后手把手教出了一支强军,为李天王在广东打出一国立下不世之功。这样的主将,不仅无人不服,还都希望能一直在她帐下效力。
可大家也都知道,严三娘这一路主将的职务只是临时的,现在看漳浦战局已经明朗,严三娘也该是回广州的时候了。
“还不是回去的时候!等我给阿肆写封信,把局势说说,他应该能体谅的。”
几天后,广州天王府军令厅发来李肆的命令,要严三娘回广州述职,严三娘撅嘴抗令。在她看来,这是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