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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契有怨无路诉,只得悻悻退出。
多年同事,没想到好心探病,落得如此下场。
刚落寞地走到长廊,迎面而来的是几个华光同事,他们亦并无把她认出来,与她擦身而过;只有一个人,转头狐疑地看她一眼,然后咕哝说:“好短的裙子。”
那是会计部的张姑娘,芳契想叫她,终于颓然放弃。
芳契怕她也大叫妖怪,然后与众同事携手演一出三打白骨精。你别说,这年头,自命齐天大圣的人为数实在不少。
到了大门口,芳契才大为震惊,没有一个同事认得她。
这是否意味她会失去工作?
不不不,华光机构讲的是效率,职员的外型当不应影响他的职位。
但,芳契也得替老板着想,如果得力伙计的样貌忽然变成十七八岁模样,如何代表公司外出发言?
罢罢罢,索性退休吧!
芳契怀着万分矛盾的心情回到家中。
电话一直响。
是华光的同事找:“吕小姐,刚才你有没有到医院探过高敏?”
东窗事发了,为着保护自己,芳契不得不说谎冤枉高敏:“我一直在家,高敏怎么了?”
那边松一口气,“高小姐精神有点儿紧张,产生幻觉,医生说她需要好好休养。”
“这几天我都不会有时间去看她。”
“不要紧,有我们轮更,你好好放假吧!”
芳契放下电话,呆在那里,她不敢再见熟人,看样子想不开始新生活也不可以了。
吕芳契虽然只得关永实一个知己,并且认为已经足够,但蟟交朋友也是生活上必需品,失去他们,日子枯燥无味。
芳契忽然发现返老还童需要付出的代价至巨。
她怔怔沉思,但仍然抓住这个罕有的愿望不肯放弃。
可以结交新的朋友呀,像光与影。
此念一出,连她自己都苦笑,她能同他们看电影听音乐吗?她能同他们逛街游泳吗?况且,他们不知隔多久才驾临地球一次。
大渺茫了。
新的朋友?老朋友才是人的最大资产,俗称人生地不熟,可见陌生人比陌生的城市更难适应。
叫芳契到什么地方去找回一班十年以上的老朋友?她连声叫苦。
解释是极之痛苦的一件事,芳契不可能逐家逐户敲门,然后开始说:“你有没有听过三个愿望的故事——”只希望假以时日他们会慢慢习惯她的新外貌。
小关的电话来了。
“芳契,是你?不要为我守空韩,尽管出去玩好了。”
“关永实,你嘴巴老实点儿好不好。”
“不行,一老实反而一发不可收拾,届时你我都下不了台,你更要怪我。”
芳契怔怔地。
“你一向是瞌睡虫,扬言一生一世未曾睡足过,这几天你可以尽兴而睡了。”
芳契心不在焉,“永实,你回来时我照旧接你飞机,我会穿你送的凯斯咪大衣,记住了。”
“芳契,你没有事吧?”
芳契挂上电话。
她不再瞌睡,身体年轻力壮,蠢蠢欲动,大脑昏昏欲睡,不想动弹,情况怪异之极,活像武侠小说中形容的那种练功练得走火入魔的人,身体不受思想控制。
她决定出去逛逛。
真的,何必独守空韩,没有名堂。
她挑了一间比较斯文的酒吧,叫一杯啤酒,不消二十分钟,已经有人前来搭讪。
不是那人想做生意,就是误会芳契想做生意,要不,就以为在这种地方,一男一女可以做朋友。
真尴尬。
来者是个极年轻的男孩子,最多只有二十岁。
芳契不相信她的眼睛,穿着浅蓝色牛仔裤的他扔一扔手中的皮夹克在她对面坐下。
他朝她笑,雪白的牙齿似一只小兽,他说:“我喜欢你。”
一向活在现实生活中的芳契觉得这像是一篇老女对少男恋爱言情小说中陈腔滥调的开场白,她实在受不了,瞪着少男。
“你好吗?”少男问。
“你几岁?”芳契的语气如教师质问学生。
“十九,”他笑,“你呢?你大约二十三四五岁吧,不要紧,我喜欢同年纪较大的女性做朋友,小女孩,”他做一个不屑的表情,“棒棒糖,小白袜,没意思,把她们留给脏老头吧。”
芳契听得目定口呆。
“看得出你不大出来走。”少男趋近一点。
芳契总算开得了口:“对不起,我情愿一个人坐。”
少男一怔,像是从来未曾被拒绝过,稚嫩的脸上露出被伤害的样子来,芳契怕他会忽然发难,他的体积可是成年人的体积,她退后。
“什么?”少男说,“你不喜欢我?”
芳契扬声,“领班,领班。”
领班没过来,邻座仿佛有人见义勇为,过来说:“这位小姐不打算同你做朋友,滚!”
小男孩见是个大男人,只得乖乖离开,那大汉却一屁股坐在他坐过位置上,问芳契:“贵姓芳名?”
芳契不怒反笑。
她还天真地以为男女已经平等,可见她与世隔绝已经有一段日子。
事事还得靠自己,她叹一口气,打开手袋,取出钞票压在玻璃下,匆匆离座。
怪不得人,也许是间单身酒吧,人人只有这一个目的,出来玩,讲门槛,下次要请教有关人士。
她推开玻璃门,走到马路上,看到寒夜一天的星。
芳契发觉她至今未曾学识享受人生,过不惯夜生活。
第4章
她在马路上踯躅。
玩,也要培养一班玩伴,日子有功,一声急哨,呼啸而至,玩得出各种花样来,现在怎么玩?
白白浪费了这个青春的身躯。
想起来好笑,以往芳契一直抱怨她的痛苦是“年轻的灵魂被困在中年女子的躯壳中,”今日,又气苦“年轻的肉体受古老思想困扰。”
人大概永远不会满足。
夜未央,一辆开蓬车驶过,喧哗热闹,芳契投以艳羡好奇目光,车中男女伸手招她,“来呀,参加我们。”
但芳契不敢,谁知这一班是好人还是坏人。
开蓬车兜个圈子,驶远。
没有用,顾忌太多,限制了身体的活动。
芳契深深叹口气,回家去。
清晨,芳契接到母亲的电话。
平常,她每隔一星期与母亲说几句话:好吗?天气凉或热了,当心身体,我有空来看你之类。然后每隔三两个月,她去探访她。
芳契与母亲的年纪距离大截,这其实也并不是感情欠佳的原因。
即使感情不好,也无所谓,世上并无明文规定母女必须相爱,然而明明没有感情,老太太偏要人前人后数十年如一日地夸张付出感情而不被接纳,使芳契觉得困惑。
即使如此,也无所谓了。
“你许久没来。”
“下星期三我有空。”
没有关系,母亲大抵不会知道分别在哪里?老人总希望年轻人永远年轻,依此类推,而他们则可以永远不老,老莱子最明白这道理,娱亲之后,荣登二十四孝宝座。
这个时候,芳契才想起,她忘记照镜子,
扔下咖啡杯,她跑到浴室,开亮灯,到镜子里去,她满意了。
芳契清晰地看到其中分别,她的眼角与嘴角都微微向上,嘴唇光滑,颈项皮肤没有多余之处,这些还都是外型上的转变,还真的不算,她深呼吸一下,发觉胸腔间松动舒畅,像是老枪成功戒掉香烟那种感觉。
也许,拿这个换全世界人都不认得她,也是值得的。
她问光与影:“这是暂时现象,抑或可以永恒持续?”
一年后如果失效,可怎么办。
光的答案很幽默,“你需要十年保证书?”
芳契怕他们讥笑地球人贪婪,没有回覆。
光忽然说:“好,你的愿望已逐步实现,我们也应该谈谈代价了。”
芳契大吃一惊,“什么代价?”
影连忙解释:“没有任何代价,请放心!”
芳契松一口气,又是他的伙伴在开玩笑。
影说:“放心,没有什么是你们有,而我们没有的,我们不害地球人。”
芳契有点儿羞愧。
影说:“地球人长期缺乏安全感,所以疑心特重,不肯付出,只愿拥有。”口气很谅解。
芳契是个辨护狂,“我不算,我只是小女子,我们当中,也有伟人。”
“那自然。”影根本不欲与她争执,“请把手按到荧幕上。”
“可以吗?”
“可以,我们已将电脑改装。”
“什么时候?”芳契又吃一惊。
当然,她早该想到,不然它怎么可能成为他们之间的谈话器。
“芳契,也许你不记得,其实,我们到过府上一次。”
“我早就知道,只是不敢肯定,我觉得房内有人。”
“你还问‘谁’,就是那夜我们改装了你,也改装了机器。”
他们陷害她,易如反掌,他们要陷害国防部太空署,相信亦易如反掌。
可是,正如他们所说,地球上有的,他们都有,他们的智慧使他心平气和,绝不会欺压霸占。
芳契右手掌按到荧幕上去。
“你们可是做报告?”
“不,我们只想观察你健康状况。”
“还可以吗?”
“正常得很,你比许多同龄女性健康。”
“当然,我不抽烟,不喝酒,不服药,又没有夜生活。”
“你今天的岁数,大约二十六岁零几个月。”
彼时,已经认识关永实了。
“别耽在家里,出去走走,我们再联络。”
芳契走到露台,呼吸一口新鲜空气,伸一个懒腰,弯下身子,指尖轻而易举碰到脚背。
芳契已经许久没有做这个动作,也不大有可能做得到,今日的骨胳肌肉都较为灵活,芳契大为振奋,一连做了四五十下。
真得好好注意身体。
电话来了,是老板的声音,芳契连忙模仿录音机:“吕芳契不在家,请你在嘟一声之后留下你要说的话,她会尽早覆电。”
“芳契,是你吗?”老板不为所动,“公司有一件事需你帮忙,我知道你在放假,但是人手实在不够,今天下午三时你能否代我到富华公司开会。”
芳契作最后挣扎,“我只是一架录音机,我不能自作主张,吕芳契返来时我告诉她。”
“芳契!”
“等一等,她回来了,老板,是你吗?富华公司,好好好,就是那单恒昌要抢的生意吧,我去我去,还有什么吩咐?”
她老板笑了。过一会儿她说:“你的声线怎么了?甜美愉快,光听声音就迷死人。”
“燕窝的功能。”
“我马上叫人送上次会议纪录到府上来。”
“没问题,我颇知道这件事的首尾。”
“芳契,打扮漂亮点,美人计永远管用。”
芳契打蛇随棍上,“那应该由你亲自出马。”
小伙计送文件上来时芳契与他打招呼,“小明,好呀!”她伸手过去。
小明犯迷糊,看着她,“你是哪一位?”
“我就是吕小姐,把文件给我。”
小明观察她良久,“对不起,吕小姐,我想借你的电话一用。”他要拨回公司求证。
芳契诧异,没想到小伙子办事那么认真。
芳契自然说好,在阳光下小明把她看得更清楚,摇摇头,拨通电话,咕咕哝哝说半晌,转过头来叫她听。
芳契接过听筒说:“张主管,我是吕芳契。”
“吕小姐,”张主管笑,“劳烦你把工作证给小明看一下,同时签收,让他核对签名式,不好意思,他有他的难处。”
“没问题。”芳契自己知道自己的事,岂能怪他。
那小明对过龙飞凤舞的签名式无误,仍然存疑,不得不交上文件。
他忍不住问:“吕小姐,你喝咖啡加几颗糖?”
“我从来不加糖,怕胖。”芳契笑,“谢谢你,小明,再见。”
小明只得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