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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朱成碧 作者:碧心寒-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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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怔住,笑得有些无措:“格格言重了。格格的琴……弹得极好。”
行云流水,宛声如泣。那一夜和琴而歌的清丽,被碧云寺飒飒的夜风吹散,曲折绕梁。琴声细细依附着箫簧,歌吟婉转,软糯而又绵长,似寂苦之地的一缕甘冽,注入心脾,一记朱砂。
笙竹过耳,再难相忘。子期伯牙的高山流水,只是这样的真相,倒教他情却而失意。
重伤过后,一地情碎。他不是不曾心动,只是惧怕,无来由地惧怕。
诺敏并不曾发觉容若的失神,撇一撇嘴,似有些不悦,道:“都说了我并不是格格,在太皇太后身边侍奉了这么些年了,公子叫我敏敏便好。”
也不知是不是被这难得一见的洒脱清丽所撼动,容若垂手退后两步,微笑道:“微臣不敢。”停了一停,又道:“旷野清冷,更深露重,微臣还是送姑娘返回帐中吧。”
诺敏听他改口自称“微臣”,待自己也不似方才一口一个“格格”那般拘谨生疏,心中贸贸然涌出的喜悦,仿佛是从深潭碎石间浮上的气泡,咕咕有声,细小,却又密集,鼓噪着堆积在胸口,这样一种没来由的欢欣,舒缓无声地划过面颊,恍若三月春雨浇灌过龟裂的土地,嫩叶新芽,一如她脸上猝然迸溅的嫣然笑意:“敏敏多谢公子。”
一瞬间的失神,容若看着她浸沐在月华之下的半面娇颜,如屑般的银光落在她的领口,青线横纹的宫装领子,嵌着攒珠璎珞,露出半截如玉的脖颈。她偏着头微笑,目光盼顾,那点点的星辉在睫羽尖稍闪烁着,那样相近却又遥远,仿佛便是独立于芙蓉花前的女子,温婉恬静地抿着唇,在记忆的彼端巧言笑兮着回首:“原来,是你?”
像是为了求证,他一步上前,试探着轻唤:“蕊儿?”
那样缱绻痴迷的低唤,眼中有似惊似喜的忐忑,诺敏一怔之下,只觉得双颊辣辣作烧,一颗心几乎要挣脱胸腔的束缚,以至于过了好久,方才抬起眼来,讷讷:“公子,可是想念夫人了?”
乍然割破幻想簌簌的涟漪,容若蓦地回过神来,看那绮丽飘渺地梦境在眼前一块一块支离破碎,心中那一道无形伤疤仿佛再次被人强力撕开,一地鲜血淋漓的痕迹,连呼吸都是痛的,“微臣……微臣实在失仪。”不待诺敏开口,他径直上前一步,侧身立到诺敏手侧的一射之地,似乎是在竭力克制着自己涌动反复的心绪,恭谦却也疏远,“时候不早了,便让微臣替姑娘引路。”
夜色渐浓,眼前那一条荒草满布的小径幽幽蜿蜒,她看着面前这个偶尔会出现在自己梦境中徘徊不去的男子,步伐沉稳,脊梁挺拔,手中那一擎曈曈火把,粼粼一团红焰,烧在半暗昏倦的天上,亦映着自己那半面如玉侧颜好似怒放海棠一般绚烂。她无言,他不语,两人相距一尺,衣带当风,只余足迹寂寂相叠。
远处那一点温黄西帐的灯光已遥遥在望,诺敏终究是忍不住了,紧赶着上前两步,缓声道:“敏敏冒昧唐突,但还请公子放宽心,珍重身体要紧,否则夫人芳魂不远,在泉下亦是焦虑难安。”
容若和她乍然初见,不过三言两语泛泛之交,又碍于她身为殊贵,男女大防,却不料她此刻说出这样一席话来,心头猛得一阵乱敲,连忙退后两步,道:“微臣家事,不敢劳动姑娘伤神费心。”
诺敏转过头,一双寒若秋水的眼眸牢牢望住了他:“敏敏有幸,听闻公子箫声,冒昧以琴相和,虽不敢与公子字字泣血的锥心哀思相较,心中却已然将公子引为高山流水……”说到这里不由再次顿住,脸上浮起两片红云,“敏敏自幼长于深宫,所识不过寥寥数人,却是目睹了万岁爷与先皇后的鹣鲽相栖眷眷深情。如今先皇后绝尘远去,恕敏敏妄言一句,公子此番情状,恰如当年万岁爷一般。”
容若闻言忙再次施礼,言语却带上了三分涩然:“谢姑娘关怀,微臣不敢僭越。”
诺敏屈身回礼,叹道:“是敏敏言语冒犯,还请公子见谅。”泠泠清音有如琳琅玉碎,细细密密砸在耳畔,“敏敏只盼,能略解公子伤悼之情。”
野外天低,星影欲坠,他抬眸向那灼灼盛放在自己眼前的依依芙蓉秀面,突然间就开始发梦了。自家中庭落满一地的素白梨蕊,其中夹杂着芍药的点点猩红,一般妖娆的旖旎,一般妩媚的纯净。她坐在秋千上,有风吹过残余的香,落在她的发梢,星星地喷发出来。
记忆与现实重叠,他怔一怔,诺敏的低唤已然追至耳畔:“公子,可是又想起了夫人?”
他笑一笑,几乎又要行礼告罪,被诺敏一把拉住,“公子三番失神,足可见公子对夫人用情至深,敏敏只盼能有幸替公子为夫人略尽安灵之心,并不敢有丝毫怨怪。”
容若忙道:“纳兰性德一介外臣,如此家丧,又怎敢劳动姑娘?”诺敏却是恍若未闻,径自续道:“敏敏身无所长,除略通音律之外,也只有一笔小字能略入人眼。若是公子不嫌弃,敏敏想以手书一幅,为夫人安灵。”
她眸子中折射出他手中火把的团团红焰,执拗而刚烈的神情,像是绽放在悬崖凌空之上的花,让完全无法生出半分抗拒。容若望着她,也不知是那依稀茫然与卢氏的三分相似,还是这一股带着草原芬芳的清理气息将自己震慑,沉吟片刻,终于开口:“微臣恰巧昨日写下一篇悼亡,正有借此为内子安灵之意。”
诺敏听他松口,不觉会心微笑:“如此,敏敏洗耳恭听。”
尘满疏帘素带飘,真成暗度可怜宵。几回偷拭青衫泪,忽傍犀奁见翠翘。惟有恨,转无聊,五更依旧落花朝。衰杨叶尽丝难尽,冷雨凄风打画桥。
她站在那里望着他,一遍一遍的哀吟,只觉得是自己第一次接近这般难以言喻的悲伤,无法抚慰,无法排遣,只是属于他一个人。哭只是他,泪亦只是他,所有的伤痛都烙上了他的名字。仿佛独身一人陷入那漫无边际的黑暗,不见天日,是无穷无尽的折磨。
她只以为,同是富家贵胄的公子,他的殇怀,总不过似她的三哥哥与芳姐姐一般,沉睡在现实漫卷的风烟里,被吹得只剩下轮廓,依附残余的怀恋去索寻、辨认,那些已然斑驳淋漓的躯壳。
她不曾料到,这一阙掉落的琴瑟,是这位翩翩浊世佳公子,最刻骨铭心的隐伤。
所有的言语都是徒劳的,她看着他,慢启朱唇,一字一字说得极轻极缓:“公子,你也不要再多想了,敏敏必定竭尽所学,不负公子所托。”
容若再度失神于她安宁和婉的笑靥,恍若笔尖流淌的那一阕词,散发着墨香,依稀便是记忆中的模样。再也找不出其他道谢的言语,他躬身施礼,深深一揖,“容若多谢姑娘。”
便是这一句多谢,只让诺敏辗转反侧了整整一夜。第二日早起正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皇帝因要动身前往滦河检阅三屯营兵,太皇太后虽说风寒未愈,然心中仍旧是牵念不已,亲自穿了皇帝过来一一叮嘱。
彼时诺敏正侍立在侧,服侍太皇太后服药,皇帝便笑道:“皇祖母若是再不放心,便将敏敏借给孙儿。有她时时在身旁提点,孙儿纵使有错,也不至于出了大格儿。”
太皇太后横目一望,“你一向就知道在哀家跟前讨便宜。”一面说,眼角微微的锋芒不觉沉了下来,苏麻喇姑见状连忙上前打圆场,笑道:“万岁爷这样做也是体恤格格的心情,孝心真虔,况且本也就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太皇太后哼了一声,拉过诺敏的手道:“什么一举两得?说到底还不是要生累我们敏敏?”诺敏听得皇帝方才言语,心中早已有如小鹿乱撞一般忐忑难定,先听太皇太后这样说,倒有了三分镇定,含笑道:“皇上这般赞誉,敏敏哪里还敢妄言推脱?只是……”
她缓缓停住,唇角笑意犹在,然而那笑意却是冷的,恭谦疏远,并不见半分温暖之色,“只是皇上此次出行滦河巡视营兵,身系军政要务,敏敏本不是御前女官,若是随侍,恐怕难免遭到外臣非议……”
苏麻喇姑不待她说完便截口道:“敏敏,今天怎得这样不识分寸?”太皇太后倒自笑了,拍着她的手款款道:“倒看不出这丫头还能想到这一层,先前我们可都是小瞧她了。”皇帝亦是勉强一笑,道:“敏敏这番说话,倒教孙儿《史书》上王太后的那句——‘古有樊姬,今有班婕妤’。”
诺敏含羞垂眸,道:“历代贤妃,敏敏更是不敢与之相提并论了。”
他未料到这一句的弦外之音,先自怔住。太皇太后摆了摆手,半笑半嗔,“罢了罢了,前头有玲珑并胧月两个丫头,你还不知足?单单看准了你皇祖母身边的人,非要抢了去不可?”
皇帝知道再无转圜,索性跟着玩笑,道:“还不是因为皇祖母好手段,身边的人一个个都出落得这样好,孙儿哪里有不动心的道理?”太皇太后哼了一声,转头去看苏麻喇姑,“瞧瞧,倒成了哀家的不是了!”到底还是笑了出来,“猴崽子,三年一选的秀女大挑摆在你跟前,非要到慈宁宫这里来玩心思!哀家告诉你,还早着呢!”
她立在身畔,清清楚楚的看着他剑眉轻斥,将心底那最后的一缕苦涩难遣压入看不见的九丈深渊。
一时帐外有侍卫来报,说是已经准备妥当,太皇太后自然不愿再耽搁皇帝行程,叫着苏麻喇姑去里间歇息。诺敏送皇帝直到帐外,头顶上灿灿的骄阳泼洒下万千金辉,零星的暖意飘落到衣衫上,再缓缓渗透进四肢百骸,可心口那一块,却依旧是冷的,从喉间蔓延开去的凉意,冻结了所有语言、声音。他看着她,袖口无声喷溢出的龙涎香气,带着皇权独到的占有宣告,令她猝然间有了一种窒息感,只好低下头去,“皇上一路顺风。”
他看着她,声音带着笑意,软软的眷恋,仿佛是在怀念很久以前的事情一般,“从前芳儿送朕出行,也是喜欢说这句话。”
诺敏柳眉微微轻蹙,语调却依旧的轻盈无痕,“皇上今日可是怎么了?敏敏若是能及得上芳姐姐的一分半点,也不至于总惹太皇太后同皇上生气劳神。”
皇帝微微一笑,上前一步,身后的随驾戍卫乖觉地退到一射之地,“你和太皇太后究竟在打什么哑谜?”
她先是愣了愣,然而极快地平静下来,“皇上说什么,敏敏可是听不懂了。”
皇帝面上犹自带笑,声音却是一分接着一分地冷了下来,“皇祖母从不愿插手后宫纷争,便是你在她身旁跟了这么些年,也不至于为了你的终身大事跟朕正面冲突。”语调极难觉察地柔软下来,那样一种隐隐的疼惜,似乎又有三分歉疚,牵念,凝聚成浓郁不散的愁绪万千,在她的耳畔缓缓萦绕,“朕说过,总要等到你心甘情愿。只是……嫁给朕,你难道就真的这样委屈?”
极近的迫问,近乎于逼视,她挣脱不得,只得抬起头,“皇上究竟想问敏敏什么?”他看着她,“现在这里只有朕和你。在巩华城里的话,朕不想再问一遍。”
电光火石间的记忆闪回,清风明月下,那纷纷扬扬的合欢零落,漫天红雨。孤身孑立在遍地银辉中的男子,一袭白裳,恍若皑皑冬日里素裹银装的霜梅,遗世芬芳,氤氲着兰芷杜若的悠远气息。
仿佛像是被惊醒了,她后退一步,屈身行礼,“皇上这般错爱,敏敏着实惶恐。”
他身子蓦地僵住,转瞬即逝的怔忡默然,眼中划过片刻的失神,“错爱……原来,你依旧只是这一句。”不待诺敏开口,他早已速速恢复了平日里傲据九霄的帝王风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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