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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言-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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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应最激烈的是严教授,十多年的友情丢在脑后,不遗余力,痛责岑仁芝见利忘义。

萼生心惊肉跳,只怕父亲要追究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可是母亲笑说.“你同我放心,你爸爸从来不看中文报章,”处之泰然,“况且,他一直支持我。”

岑仁芝一共发表了十篇短文,之后,因为同文们缺少题材,事情渐渐平息。

这两个月里,陈萼生一直避着严教授,并着手处理转系手续。

严氏着人传她好几次,她都推说没空。

一日回到家里,发觉母亲躺在安乐椅上读一叠英文原稿,笑不可仰。

萼生奇问:“最新笑话奇谭?”

“不,”岑仁芝笑,“比这更好,是关世清小兄弟所撰《入狱记》。”

“什么!”萼生嚷。

“真的,不信你拿去拜读。”

“他居然有胆子拿来给你过目?”

“他很诚恳地请我替他译成中文。”

“无耻!”

“别错怪他,别忘记世清根本不懂得书写中文,他总得口述或叫人代笔的。”

“谁,谁会负责替他翻译?”

“不知道,也许有学生肯做,说不定还有职业写作人愿意帮忙,阿关的原文不错,颇为感人,他说他颇吃了点小苦。”

“关世清预备发表这篇文字?”萼生简直不置信。

“相信有许多外国通讯社愿意付出酬劳。”岑仁芝把原稿扔在一旁。

“小题大做!”

“见仁见智,在他来说这件并非小事,在我们看来,绝对不是大事。”

“卑鄙。”

“这是自由国度,也有人用这样的字眼形容岑仁芝,”岑仁芝笑道:“各抒己见,百花齐放都是好事。”

“最近我看清楚许多人的真面目。”

岑仁芝感慨:“严教授最近一篇骂我的文字开头也用过这句话。”

萼生不知道说甚么才好,半晌她说;“叫爸爸带我们到露易斯湖渡假。”她真的觉得累。

严教授终于找到了陈萼生这个叛徒。

他亲自出马,到图书馆来逮人,俯下身子,“萼生,我有话同你说,请跟我出来。”

那命令式口气异常熟悉,令萼生想到严氏的出身,他的教育,他的背境,从前,萼生以为他是老式人,说起话来,难免长幼尊卑分明,现在才明白,也许他下意识仍然没办法摆脱青年时期学来的老一套,在那个世界里,人只分两种,一种掌权,另一种听令,没有众生平等这回事,只有主子与奴隶。

萼生合上书本,抬起头来,眸子里倔强目光叫严某吃惊。

其实萼生内心何尝不惊惶:十多年了,教授在自由国家生活近六千个日子,一碰到考验,原形即露,原来在他心目中,学生始终没有资格自主,要由他来代为安排前途、出路、方向。

当下她静静随严氏走到校园一角坐下。

教授开门见山:“听说你要转系?”

萼生亦坦白相告:“不转系,就得转校。”

严氏怒极反笑,“那你分明是冲着我来。”

“不,新闻系还有其它教授可指引我读硕士文凭,我自问不是这一科人才,经不起考验,故此转系。”

“是岑仁芝的意思吗?”

“不!”萼生斩钉截铁,“家母给我最好的礼物是允我独立思考行动,并且,在我碰钉时支持我,她从未在我身上采用过专制独裁家长式手腕。”

“你们需要指引!”

萼生摇摇头,到底是老师,是长辈,她不想指摘他利用学生,她已经藉此长了一智,获得可贵生活经验,过去的事不想多提。

“作为新闻工作者,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萼生终于忍不住,“不要再怂恿我们去冒险,教授,我知道你有你的理想,但是叫学生付出代价不是一件公平的事。”

严教授如被人在鼻梁上重击一拳,退后一步,多年来他认为正确的信仰被一个女孩子三言两语贬为一文不值,说穿了,这些日子来,他的居留证一次一次延长,大学合同一年又一年毫无困难地续约,就是因为西方认为他有成绩做出来。

而这些成绩,由他借学生的手与笔完成。

“你的母亲……”

萼生站起来,“家母委屈自身,成全我们;你委屈我们,成全自己。这便是你与她的分别。”

“她歪曲事实,我揭露真相!”

萼生想说:可是您所付出的代价!

终究没说出口,她忽然伸出手握紧严氏的手一会儿,严氏双目润湿,五年多的师生关系终告结束。

他们之间有无法交通的思维阻隔。

这个可怜的人,萼生相当同情他,他因个人理想离开国家、家乡、亲人,已有多年,他无法回去,家人无法出来,孑然一人,靠着日益褪色的政治本钱,苦苦在外国支撑下去,每次站到台上表演斥责指摘自己的国家与政权时,再也没有新意,听众一日比一日减少,地位动摇,终有一朝会坐冷板凳。

学生是他唯一的希望。

象关世清那样愿意写入狱记的学生。

理想渐渐变成生存的伎俩。

萼生走出校园,她没有回头看。

回到家,她问母亲:“有没有我的信?”等了多天了。

“你在等谁的信?”岑仁芝诧异。

照说,现在肯写信的人已经很少,有甚么心事,讲电话,重要文件,靠传真。

“一个朋友的信。”

这样惆怅的语气,黯然的眼神,可见一定是异性朋友,谁?女儿已不小,在这个时候动感情,起码有三分真意。

“你为甚么不写信给他?”

“他一直没有把地址给我。”

“你没问?”

萼生拾起头想半晌,叹口气,十分吞吐地说:“他不是自由身。”这样形容,也算正确。

做母亲的不禁略为焦虑,“有妻室之人?”

萼生苦笑,“不不不,那种人可以随时释放自己,一个人不离婚,只得一个理由,就是他不想离婚,同失去自由沾不上边。”

岑仁芝更加焦虑,“那么,他置身牢狱?”

“也不……,母亲,请不要担心,他只是我一个敬爱的朋友,其中并无儿女私情。”

岑仁芝经验老到,阅历丰富,闻言微微笑,“那些微差距,你分得清楚吗?”

萼生点点头。

她等的信,于一个星期后抵达陈府。

接到,见贴着中文字样邮票,内心一凛,连剪刀都不找,信手撕开,抽出信纸,一看,就呆住了。

是陈萼生自己笔迹,纸张由记事部撕下,此到原封不动的寄返给她。

再看信封,地址姓名还是她亲自写上去的,萼生趺坐在沙发中,堕入失望深渊,她记得吩咐过酒店职员:刘大畏如果找她,把信给他,刘大畏假使没再出现,把信寄返给她。

他没有再回酒店。

信由酒店职员寄到加拿大。

这是封由陈萼生寄给陈萼生的信。

她把壳信纸翻来覆去查看,一丝端倪也无,这样强大的失意,要靠沉默及酒精来抵抗。

岑仁芝一直留意女儿的动态,“这就是那封信?”

萼生喝着啤酒,轻轻答:“信,甚么信?”

岑仁芝放下心,由此可见这件不乐观的事已经结束,没有机会进步发展的感情,越早死亡越好。

“萼生,你决定转甚么系?”

“天文物理。”

“萼生。”岑仁芝轻轻责备。

“真的,那是是与世无争的一个科目:永远没有机会卷入是非旋涡。”

岑仁芝指着女儿大笑。

萼生瞪着母亲,不明其所以然,有甚么好笑?

岑仁芝摇着头,“啧啧啧,萼生你怎么可以忘记。有史以来最庞大的一宗学生运动,就是由一位天文物理教授协助策划,结果酿成天大悲剧。”

  第18章完结

  萼生愕住,不由得垂下头。

“你自己考虑清楚吧。”岑仁芝走开。

天下没有安乐土,岑仁芝隐姓埋名过了这么些日子,终于还被掀出来,强逼接受锋头,以及承受锋芒带来的一切后果。

不到一会儿,岑仁芝又探头进房,“萼生,你的电话。”

萼生没精打采地接过听筒。

“你好,陈小姐,别来无恙乎,国庆日就快来临,有想过庆祝乎?”

说的是美式英语,声音好熟好熟,这会是谁?

“猜不到我是甚么人?”那边笑了。

本来萼生最讨厌这种玩意儿,但这次有第六惑,这个神秘人有百分百资格同她玩这个游戏。

“我自揭谜底吧,金银岛提醒你甚么?”

萼生一怔,马上喊出来:“史蒂文生,老好史蒂文生!”

“不坏,小姐,不坏。”

“你在何处?让我们出来共谋一醉,说呀,十分钟后见面。”萼生哗啦哗啦。

史蒂文生在那头十分讶异,“陈萼生,你为何笑得那么大声,讲得那么起劲,你是否寂寞透顶?”

一句说到陈萼生心坎里去,作声不得。

史蒂文生笑,“你有否读过艾略脱的朝圣者旅程?此刻你也是该类受害人,到过了,看到了,不外如此,却要设法应付反高潮带来的沮丧情绪,小姐,从此以后,锦衣美食,再也无法使你快活。”

“史蒂文生,你为何诅咒我。”

“出来吧,我们见个面。”他很同情她。

“何处去?”

“海洋馆,那里有可爱的孩子们。”

见了面,才发觉他留了一脸胡髭,深秋了,还只穿一件彩色缤纷的花裙衫,萼生前去揽住他的腰。

“坐下,坐下,看海豚表演。”他拍拍石阶。

“你已调回本家?”

“可以那么说,在香江留下无数俏丽少女破碎的心。”他摊摊手作无奈状。

“你是路过,还是特地到此?”

“当然特地来看你。”史蒂文生收敛了笑容。

这时候,两尾活泼的海豚飞跃出场,孩子们鼓掌欢呼尖叫不已,气氛上佳。

“看我?”萼生意外,他们之间的交情不至如此。

“你瞧你,没事人一样,”史蒂文生责备她:“你忘了欠我们一篇稿件,且已预支大笔稿酬?”

萼生张大嘴,拍一拍额角,真的把整件事抛在脑后了,没想到美帝主义派人追上门来了。

“稿子动笔没有?”史蒂文生瞪着她。

陈萼生颓然摇头。

“对你来说,这篇稿件根本不应该构成任何困难,”史蒂文生统共不明白,“为何拉扯拖延?”

“我不打算写它?”

“甚么?你与我们订过合同,交稿限期是九月底,小姐,合同订明双方如有延迟,要双倍赔偿损失。”

“赔就赔,双倍就双倍,三倍就三陪。”

“你怎么了你?当日记那样把你真实感觉与经历写出来,不就皆大欢喜?”

“我甚么都没看见,甚么都没听见,甚么都不打算讲。”

“我的天,原来我真的不了解女人。”

史蒂文生很有见地,女性的心思的确比较难以捉摸,萼生本来为搜集资料撰稿而去,结果决定不写。而她母亲,封笔多年.却又忽然连写了好几篇见闻录。

她告诉史蒂文生:“赔款会在九月底之前寄返贵处。”

以后,老爸叫她坐,她可不敢站了。这笔债十年还不清。

“听你的口气,彷佛在说庚子赔款似的,”史蒂文生瞪她一眼,“这可是平等条约。”

呵中国人与老外的恩怨,并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楚。

孩子们兴奋得全部站起来,原来是杀人鲸出场了,满池游走,飞跃半空,矗然坠下,水花四溅,观众鼓掌不已。

史蒂文生犹未心息,“你是否遭遇恐吓?”

萼生摇摇头,“不,是我自己的意愿,我写不出来。”

“太可惜了。”史蒂文生的惋惜并非虚伪。

“史蒂文生,有件事想问你。”

“我们边喝咖啡边谈。”

他们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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