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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处嘈嘈的兵士便嘎然而止——海州的今日是他一手缔造的,即便海州百姓不知,此些朝夕相随的戍军将士怎会不知——每逢圣军有最危险的任务,他总是打头阵,彼中神出鬼没的圣军战士哪个不晓——除了他,还有谁能镇住这部日益强大的铁军?已习惯于隐身台下的他还不太习惯万众仰止,但终于万众仰止矣!
他迈上武台最前沿,牛文与忽里赤如蒙大赦般地退后,全场已静,他心儿镇静下来,蓦然拔起台前一面艳红大旗,厉声巨吼:“儿郎们,我海州大军,头条军律为何?”
不枉他两年的心血,戍军上下定立如山,千声如一:“军令所至,无法无天!”
“好一个无法无天,哪怕令前刀山火海、万劫不复,也不可后退!”他一手掐腰,一手立旗,眯眼审阅三千铁血儿郎,发现自己喜欢这感觉,也适合站在这个位置,清了清喉咙,一反牛文的文言官话,再吼一声:“你们中,有汉人、有女真人,你们为何站在这里?”
将士们静得连屁都憋着放,所有的目光聚在他身上,不曾想这个毫无架子难得严肃一回的主帅竟有睥睨动天之威,个个神为之夺,等候他的下文。
“此前,女真人为的是疆土、官爵、财物,汉人为的是生存、反抗、归复。而今,我要告诉你们,你们站在这里,不为大金,不为大宋,更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因为,这片土地的今日,不是大金给的,也不是大宋给的,而是她的主人——包括你们用双手创出的,汉人也好,女真人也好,只要为她出力的,便是主人!所以,你们不是为别人站在这里,是为自己站在这里!你们就是海州的铁壁,只要铁壁不倒,海州便不倒。所以我们必须去打这一仗,因为你们要回来,要继续当海州的铁壁!”
他的话简单明了,趋散了将士们脑中的迷雾,拨亮了他们心中的明灯,三千双眼睛射出的信服令他舌头大顺:“有些事,非我情愿,亦非你们情愿,为甚么?因为你们还不够资格行自己情愿之事,所以我也不够资格下我情愿之令,我希望,有朝一日,我们不仅是海州铁壁,而是天下铁壁。此次出征,不为别的,是为海州而战,为自己而战……”
他的话若滚雷一般在校场上空回荡,激起炽烈的反响:这边厢,听出他野心流露之意的牛通事一方面为他的精彩动员几欲拍手叫绝,一方面又吓得几欲跌倒,生怕提前事泄;那边厢,三千单纯的将士热血沸腾,海啸般呐喊:“为海州而战!为自己而战……”
当他这番豪言传入民间的时候,虽不是人人相信,但海州父老冷观他的心开始回暖,出师的阻力亦减轻不少,他更借此机会以州府名义发布优军优属令:凡为军属,皆由州府供养,所有赋税一律全免;战死疆场者,封英魂,养其老、育其子;立功而返者,授田地、彰其名、惠其族。
那日三更,大军出发,海州城门刚开,便有无数百姓打着灯笼扶老携幼涌出来。本欲趁夜悄悄开赴川陕前线的戍军将士陷入百姓们暄腾欢送的汪洋中,如此情形在这时代崇文贬武的汉地极为罕见,他一直寻找契机,要将军人变成百姓敬仰之职的目标初步实现了。
父母的期盼、妻儿的相望、情人的眼泪——出征的情景总是令人欢欣又伤感,将士们因此而柔情寸断与豪气万丈并生。情应而起,他看到夹于人群中一身村姑打扮的楚月,楚楚可人,四目相对,牵心欲滴——说好不用送别,她还是偷偷来了。千股绕指柔化为百炼钢,他毅然一打白马小飞,往前不顾,龙啸炸晓:“儿郎们,出发!”
大灰一声欢吠,跑上了山岭。晨霭在苍翠的大地蔓延,犹如大战前的杀气,他夹紧小飞,颠簸控缰,沿斜坡崎岖而至,身后是悬崖万仞的铁山,眼前便是由陕入川的第二道门户——仙人关,而被誉为川陕首要门户、曾给大金最精锐的兀术军团留下噩梦的和尚原已在旋风杀回的女真铁蹄之下,仙人关若再失,则大金铁骑便可直趋富庶的天府之国——川蜀,再沿大江东下,形成一个万里迂回的包围圈,置大宋于死地——大金自建炎四年的全线攻宋失败后,转而采取东守西攻的新战略,意义便在此。故此次金军元帅府自兀术以下尽室而来,兀术军团、陕西经略使撤离喝部及伪齐四川招抚使刘夔部合军十万,步骑并进,攻铁山,凿崖开道,趋仙人关,据高岭为壁,循东岭东下,“决意入蜀”。
牛文的精辟分析令他愁结百折,又是一个关系宋人存亡、教人进退维谷的难关啊,好比仙人关前的小路一样——“噫吁戏,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他总算身临心领李太白《蜀道难》的意境!
“明日将军骑术高超,上山犹如平地,果然后生可畏!”金兀术一袭红袍,金甲耀眼,不戴头鍪,辫发如飞,驾一匹黑马随后跟至。他忙自谦全赖大灰引路与小飞脚力,其实更在于海州日常的山地训练。
紧接着,独眼韩常与雄伟的完颜撤离喝并驾齐至,倒是一身戎装显英姿的哈迷蚩第五个上到山岭令他吃惊,然后才是一大帮汗雨甲乱的各级将校,兀术提议的上山骑赛已见分晓,其一扬手中马鞭,喝道:“尔等不用登岭,留于原处!”
那原处可不好留,一大片斜坡,将校们一个个尽力控缰,不敢在主帅面前出丑。兀术再不理会,望向前方居高临下的仙人关,鞭指关右侧的两道隘垒:“哈迷蚩,吴南蛮管此处唤甚么?”
“宋人称为‘杀金坪’,乃吴玠所创。”哈迷蚩在马上躬身,清癯的俊脸现出一丝阴影,“双隘之策则出吴玠弟吴璘——‘杀金坪之地,去原尚远,前陈散漫,宜益治第二隘,示必死战,则可取胜。’吴氏兄弟有谋有勇,四殿下务必小心,不可忘了和尚原之败。”
“‘杀金坪’?哈哈哈!”金兀术仰天大笑,哈迷蚩提到那次“生平其败衄未尝如此”的惨败,反而激起其钢铁般的空前信心:“哈军师言之有理,和尚原之败因我军不善山地战,然今非昔比,某要让吴南蛮看看,取仙人关时——不出六日,取仙人关者——只吾这先登岭之人,乃天意也!”
他心头顿吃一惊,岭上有五人,但身为军师的哈迷蚩自不用出战,那就是金兀术、韩常、撤离喝及自己四人了,自己不过一个猛安,又来自与其面和心不和的挞懒军团,更曾有夺其和氏璧之痛,金兀术缘何对自己委以重任?
此次前来,金兀术大有不计前嫌、军国为重的高姿态,他亦敬而远之,只想贯彻岳父挞懒“自保、不贪功”的秘密授意,与大部队共进退,却不想今日骑赛出了风头,被金兀术抓住由头,不禁好生后悔第一个登岭。
哈迷蚩亦面色不定,正要出声,金兀术挥鞭止之,催马至山岭悬崖边,沉声道:“明日,当日挞懒围楚州久久不下,你首破之,某观你部,军威兵振,足以堪当大任,不想为大金效力么?撤离喝,当日吴玠败你部于彭原店,你因惧而泣,不想洗刷‘啼哭郎君’的耻辱么?韩常,当日富平虽胜,你却失一目,不想报失眼之仇么?三将听令!”
曾以“粗勇而乏谋”著称的金兀术第一次显露了其由将才往帅才转化的驭略一面,以连续三个反问直中三员部将软肋,却触心励气,哈迷蚩面露畏服,他与撤离喝、韩常腾身下马,诚恐跪伏于地:“末将听令!”
是时,霞光破霭,大金头号猛将扬头甩辫,霸气四射:“明朝此时出战,某阵于东,韩常为前锋,撤离喝阵于西,明日为前锋,先破‘杀金坪’,再攻仙人关!”
翌日——大宋绍兴四年·大金天会十二年二月二十七日,晨,仙人关前,岭上金军四十余座垒若珠链的石堡——连珠寨,寨门大开,精锐尽出,分东西结万人阵,骑军在前,步军居后,甲亮兵寒,随麾鼓而动,缓缓逼近宋军第一道防线。
仙人关前第一隘内,黑压压一片影憧,大宋守兵只露盔目,居高临下,万箭待发,静候有如饥噬野兽的金军。
湛蓝的天,苍翠的山,惟独仙人关前是刺眼的灰白——一片寸草不生的平缓斜坡,这便是吴玠号称的“杀金坪”了,会如其名么?当日和尚原之战,以山谷叠连,路狭多石,马不能行,金军只好弃骑步战,而遭大败。今日杀金坪地势尚利骑战,吴玠只怕讨不了好去,他深信自己一定能破此坪,只是后果不堪想象:自己所走的每一步到底有没有踏在历史的脚印中?他既希望踏出又害怕踏出,真他娘的矛盾啊!
全副武装的他率部行在西阵之首,久违的战场气氛,令通身革甲的小飞兴奋地打着响鼻,他虽心里乱糟糟的,但全身的神经末梢亦开始活跃,不由扫了一眼列骑并进的部下,他们又有什么样的感觉?女真营将士自是惯经沙场,而初历实战的汉营儿郎会不会心颤手抖?他满意地看到一双双紧张而沉着的眼睛,悍义的海州子弟果然是当兵的好料。
金军进攻的鼓声响了,东西两阵的前锋立刻脱离大阵,往前冲去。同是重甲骑军,东阵的韩常部速度明显较他所部快——由圣骑兵演进的铁浮屠已发展成为金军最精锐的军种,作为大金东西两大主力的挞懒军团与兀术军团,都日趋倚重铁浮屠,并结合本军所长而各有特点,此次攻关,可以说是两军铁浮屠的一次角力。
催战的鼓声愈急,他举起手中棍,示意部下不要理会,昨日午后他曾与牛文秘密登山,以千里镜对宋军阵地作了一番深入观察,与牛文讨析后已有定计,他要以自己的方式完成晋入“不杀”境界后的第一次团队作战!初升的朝阳下,他所部铠甲远较韩常部鲜亮,却因前进速度缓慢给人以华而不实之感。
韩常一马当先,率部如潮水般卷上杀金坪。集女真勇士四大所长“精骑、坚忍、重铠、弓矢”于一身的大金铁浮屠兵,虽身披两重枪箭难透的数十斤铁甲,马亦革甲,如此负荷,常人当举步惟艰,而铁浮屠却能连续冲锋百多回合,更能于马上连发百箭而不手软,且箭箭不妄发,端的勇冠天下!
宋军弓手的射程向来弱于金军,铁浮屠乃欲施惯技,以一轮箭雨覆盖宋军阵壕,再踏平而过,却不想尚未进入百步射程之内,蓦然对面一旗擎起,宋军阵壕上冒出一排黑影,那面黄旗一挥,嗡地一片弓弦声,接着箭雨如蝗,迎面而及,竟远射至此!原来宋军弓手既弱,而以弩器发射,韩常部虽受先制,却仗重甲坚厚,一往无前。
只见那海啸般的箭雨袭至,将一群惊掠而过的斑斓林鸟撕得粉碎,韩常部铁骑便似被冰雹打的小草一般纷纷扑倒,原来宋军弩器不仅有射程达三百四十余步的单兵踏张弩——神臂弓,更有射程达千步的弩器之王——床弩,他在德安陈规处见识过这些两弓、三弓床子弩的厉害,不仅速度愈疾,可以连发,更有长若铁枪之箭,这哪里是箭雨,乃是箭雹了,只能抵御寻常枪箭的铁浮屠重甲如何承受,及身便贯穿而入。
东阵前锋——韩常部前仆后继之时,他率领的西阵前锋亦进入了同样的距离,迎接他们的是同样的骇人箭雹。
就在那无数支锋寒的箭矢张着舔血的利口尖啸而来的一瞬,他的胸口一冷一热,以己为圆心,灵知呼地往外扩散,再聚为一点,冲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