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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楚桑出来时,他的手里已提了一大袋剩菜剩饭,默默跟在后面,也不说话。一行数人走到村口,见有几个衣衫褴褛的人端着破碗在讨饭,那些人骨瘦如财,张问见罢也不禁恻然。
这时候楚桑便走上去,将口袋里的剩饭分给众人,楚桑回头对张问和左光斗道:“他们是不嫌剩饭的。恩师说莫以善小而不为,学生谨记。”
张问愕然道:“我送的盐,怎地没他们的份?”要知道现在一斤盐就可以买几百斤米了。
楚桑头也不回道:“这些是流民,不是张家坜的人。”
段十一 扁舟
江面上一叶扁舟,舟中没有椅子,只有小板凳,于是数人对膝而坐。岸上偶尔传来几声号子,或民歌。杭州府风调雨顺,稻田绿幽幽一片煞是好看,要是只看风景,是看不到更多东西的,比如在村口遇到的衣食不保的流民。
舟中张问起身揖道:“如果下官没有猜错,您是左御史吧?”
左光斗呵呵一笑道:“昌言不必多礼,请坐。如果老夫没有猜错,你就是浙江盐课提举张大人?”
张问说了一句学生惭愧,又对旁边的楚桑作了一揖,方才一起坐下。
左光斗瞬间收住笑容道:“浙江改盐之后,盐价暴涨十倍,当此之时,张大人不在提举司设法平稳盐价,却送盐来此,却不知张家坜一处得盐,全浙江有无数个张家坜,该当如何?”
张问自然不能说是专程来找您老人家的,以后照应着点。与左光斗蒙面,是张家坜的乡老邀请二人才有了机会,没有多少痕迹,所以张问更不会承认,以免给左光斗留下不好的印象。
于是张问不紧不慢道:“户部改开中纳米,已经注定了盐价暴涨,上有公文,学生无能无力,因身居其位愧对百姓,只好尽力做一点善事,心里也好受一点。”
在左光斗的印象中,张问是胆小懦弱的人,不过这次蒙面,左光斗又觉得他至少还有一颗为民作想的善心,不管怎样,还是值得褒扬的。左光斗看着江面,忽然叹了一声气,不仅张问无能为力,他这个御史又有什么办法呢?
张问道:“不知左大人造访乡里,有何收获?”
左光斗道:“民生多艰,改盐之后,五十万两军费收入朝廷,但黎民因此被盘剥的财富,何止五百万?浙党把持内阁,不知百姓疾苦,蒙蔽皇上,堵塞言路,老夫一定要将谏书送到皇上手里!”
张问忍不住说道:“左大人这样进谏恐怕不凑效。据学生所知,拿杭州府来说,每亩田赋不到一斗,而江南稻田亩产最高可达三石。这些帐目,皇上是可以看到的,这样的赋税不是已经很低了?现在户部拿不出军费,通过其他手段筹集军费并无不妥,皇上站在浙党一边,进谏也不管用。”
“哦?”左光斗低头沉思,良久无语。
张问也不说话,只看着浩浩的江面,猜测着左光斗的心思。左光斗考察了这么久,自然是知道为什么民生疾苦。
每亩正税平均不到十分之一,江南又风调雨顺,但大部分百姓仍然刚刚温饱,甚至还有破产的流民。钱粮都哪里去了?问题就在,现在土地已经大量兼并,农民几乎是佃农,不仅要交国家赋税,还要交田租。有的地方田租可以高到收成的八九成,给耕种者剩下的,就不多了。
底层百姓已经被层层盘剥得接近临界点,这时候还要通过改盐这种手段盘剥,情况恶化得就更快了。张问也是地主,但是他看明白了这点,所以觉得其他地主被贪婪冲昏了头,傻叉得透顶。
左光斗无语,是他心里也清楚实情。左光斗悲天怜民,希望百姓过好点,这种心情,张问觉得应该不会假。但是左光斗可以骂皇上,可以骂户部,他敢和统治帝国的所有地主作对吗?
所以左光斗无语了。
良久之后,左光斗才说道:“昌言认为这局该如何破?”
张问道:“这时候……没办法。”浙党是地主,东林不也是地主么,一两个人,就算有那心,真要和全部的人干,蝼蚁撼大树,有个屁的办法。
左光斗精亮的眼睛看向张问,觉得此人颇有些见识,便试探道:“昌言以为,浙党改盐,除了筹集军费,还有什么目的?”
“开中纳米根本就行不通,到头来总得有人顶罪,不是浙党错,就是东林错,难道皇上还有错?不错,这方案是浙党提出来并强制执行的,可它是皇上批了红的,浙党拉上皇上,就有恃无恐了。所以要进谏,也不能说是方案本身不对,得说是执行得不对,事儿才有得争。”
左光斗红着脸道:“老夫光明磊落,岂能张口说胡话?”
张问白了他一眼,心道你要真敢言,你去骂全天下的地主去,浙党东林,只要是地主都一块骂,说他们把土地兼并了,又索取无度,把咱们大明朝搞得一团糟。
张问当然不能想什么说什么,以后还得靠着这大员左光斗能把自己当一根绳子上的蚂蚱,相互照应着点。于是他说道:“左大人,唉,学生知道您正直敢言,可咱们不为名,不为利,总得想着老百姓吧(和老百姓八杆子打不着的事),只要事情能办成,能维护正义公道,何必非要拘泥于形式呢?”
左光斗哼哼了一声,说道:“老夫先听你说说,如何执行得不对了?”
这个张问还真答不上来,因为张问猜测,接下来干的,都是阴招,左光斗这般自认光明磊落,和他说顶个屁用。张问只想提醒他,别出发点就搞错,直接立于必败之地。以后判下来,如果是东林在搞鬼,牵扯这件事的东林党人,包括张问,大伙都脱不了干系。
正在张问不知怎么回答的时候,突然见得江面上驶来一条大船,张问忙转移话题道:“咦,这条船好像是运兵船。”
左光斗寻着张问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见船上挂着镍司衙门的灯笼。待那兵船从小舟旁边驶过时,左光斗命人拿了印信询问,说是去拿私盐窝点。
兵船继续向西航行,左光斗看着江面上划出的白色水纹,突然回头问道:“镍司衙门拿私盐窝点?昌言,你事前得到了消息么?”
张问摇摇头。
“未知会盐课司,镍司衙门着什么急……老夫得即刻回巡抚衙门,昌言,你和青阳一起去跟上兵船,看他们要干什么。”
张问听罢顿时感叹,姜还是老的辣,敢情人家左大人早都考虑到下边是阴招出场了,这不就谨慎上了?但是不能说出来,人可以去想阴招,但是言行要光明磊落不是。
既然左光斗要用张问,张问立马答应下来,有共同的敌人,就要相互照应。张问和左光斗的门生楚桑上了张问的盐船,带着侍书和侍剑,全速跟上兵船,只见有一百多个身穿盔甲的军士,都带兵器,甚至还有火器,一副干架的阵仗。
张问出示印信,上了兵船。一个大胡子将领走出船舱,拱手道:“末将镍司衙门千户孙立拜见张大人。”
张问道:“你们这是去哪里拿私盐窝点?怎么提举司一点消息都没有?”
“鹿山,末将是奉命行事,其他的事情并不清楚。”
段十二 富阳
张问随镍司衙门千总孙立等官兵赶往鹿山所在的富阳县时,才在途中了解了情况。时鹿山新开采出一口盐井,私盐贩子勾结江洋盗贼“独眼王”占据盐井,聚众数百呼啸地方,一时嚣张不已。
现在这盐价,挖出盐,等于是挖出银子,匪众更加仓狂,召集江洋大盗,又强拉百姓为苦力,其间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张问一行人见罢实情,都愤然不已。此事惊动了省府,富阳县知县以渎职罪,已被锦衣卫逮捕。
“一帮乌合之众,待我等过去,将其夷为平地。”孙立自信满满地拍拍胸脯,“张大人一会站远一些,您是进士,精贵,可别误伤了您。”
从运兵船上下来的兵乱哄哄一团,只见一军士从旁边经过,也不执礼,大咧咧打了个哈欠问道:“孙千总,天都快黑了,要不咱们先吃晚饭吧。”
张问见这般差劲的军纪,要是该玩命的时候,能指挥得动么,忍不住便提醒道:“孙千总,这些盐匪都是亡命之徒,咱们是不是先去富阳县衙召集快手,一起对付盐匪?”
孙千总拍了拍手上的三眼铳,一副不屑的样子道:“张大人,您是文官,不懂这打仗的道理。亡命之徒不也是爹妈生的?这铁蛋玩意砸他身上,也得玩完,您别担心,瞧我的。”
一群人收拾了兵器火药,闹哄哄地感到鹿山盐井南边,这样一番闹腾,匪众早都得到了消息,聚集人马在盐场外面观望,自然是打得赢就打,盐场里的盐可都是银子,打不赢只好跑了。
张问向北望过去,只见有数百贼众手提刀枪棍棒,竟然公然与官兵对阵。
“张大人、楚大人,你们两位站后边,末将要收拾这般兔崽子了。”孙立拔出腰刀,对众军喊道:“用火器给我打!打完冲上去抓人!”
身披盔甲的军士站成一排,拿着火枪捣鼓了半天。张问见着这么官兵一副队形,恐怕一个冲击就散了。幸好贼众见官兵装备精良身披重甲没敢冲上来,贼众见官兵用火器对准了他们,有些慌乱,马匹意识到危险,低低地嘶鸣,左右踱着马蹄。
“砰砰……”终于响起了枪响,白烟腾空而已,罩在兵马之中,就像清晨的雾气。对面的马被巨大的声响吓的长嘶不已,纷纷乱跑。
打完一轮,对面贼众无一伤亡,都愕然地看着官兵,不知所以然。孙千总红着脸骂道:“你妈的,是不是没上铁蛋?光吓唬人了!”
有人说道:“太远了,打不着。”
“那傻站着干啥?给我上前五十步,对准了打!”
众军小心地向前推进了一会,贼营里刷刷射出几根箭来,插在空地上直摇晃,众军忙停止了前进,再上去就得被射中了。孙千总大吼道:“上前五十步,上!”随便他怎么吼,众军就像拉磨的犟驴一般,就是不肯再上前一步。
旁边一个军士道:“这些兔崽子,生怕炸膛,火药上得少,不然怎地一百步远都打不到?”孙千总听罢下令军士多装火药,干死对面那帮乌合之众。不料砰地枪响之后,只见几个军士倒在地上大声惨叫,痛得在地上滚来滚去,手上血肉模糊,惨不忍睹。这下可好,没打着盐匪,先自己受伤了几个人。
对面的盐匪见状,终于回过味,怪叫着就冲将过来,骑在马上的贼人将宽刀甩得滴溜溜直转,官兵见状,撒腿就跑,任孙千总怎么吼叫也不管用。
张问见状,拽了一把正目瞪口呆的楚桑一把,沉声道:“楚大人,还看什么,快走!”众官兵争先恐后,还没触就即溃,向后奔到山前的空地边际,那里是一片稻田,稻田中间只有羊肠般的田梗小路。
小路只容得单人行走,众军前拥后挤,后边的心慌之下跳进水田中,将刚拔节的稻子踩得狼藉一片。稻田的浅水下边,是尺深的烂泥,腿陷在里边,哔叽直响,行走困难。贼人追到田边,放了几箭,陷在田中的军士最是好射,背上中箭者,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百余全副武装的军士,好不容易逃过稻田,上了大路,孙千总顿时破口大骂。有胆大的百姓站在村口看着狼狈不堪的官兵,又让众人大觉丢脸,叫嚷着回去再战。“狗日的,不是前边的先跑,老子们还能痛快杀一回!”“王三哥,我明明见着您第一个先跑,瞧您盔甲都给丢了……”
孙千总怒道:“谁先跑的,给老子揪出来!王三,你先跑的?”
那被唤作王三的军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