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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妃专心致志地听着他说,最初时还面色平静,但后来时便微微点头,待听叶畅说完整个过程之后,她轻轻一叹:“果然,我总算眼光不差,运气也不差,遇着了你!”
“唯有如此,方能少些波澜。”叶畅苦笑道:“娘娘的夸赞,叶某是不敢承担了。”
“既是如此,你先请去外间。”梅妃道。
叶畅迈步出门,梅妃正站在门前,她侧过身去,让叶畅过去。经过之时,叶畅心中突然闪过一丝恶念,他猛然停住脚步。
梅妃却是抬颈看他,目光平静,仿佛意识不到两人近乎贴身相站,只要叶畅一伸手,便可以将她脖子卡住。
“臣今日是领教了娘娘厉害了,娘娘这般厉害,为何还会输与杨妃?”叶畅问道。
他呼出的气息,拂动了梅妃额间的刘海,梅妃却是不言不语,只是微微垂下眼睑。
叶畅原本是想恶作剧般地在她近乎赤着的胸上捏一把的——既然被栽上了这个罪名,不捏也是白不捏,但梅妃垂下眼睑时眼中闪过的那一丝情绪,让他心中突然一跳。
这不过是个想要挣扎出笼子的女子罢了。
“若是臣未曾答应,娘娘果真会喊出声来?”叶畅问道。
梅妃这才抬起眼,看着叶畅,两人目光相对,过了一会儿,梅妃道:“你且在外等着。”
叶畅回到外间,梅妃慢慢走到了案几旁,将叶畅写下的那张纸拿了起来。
纸上笔迹映入她眼中,她攥紧了这张纸,轻轻吁了口气,然后起身。
回到外间,梅妃来到叶畅身前,将那纸又交还到他手中,然后退了两步,拜了三拜。
“娘娘这是何意?”
“今日所为,情非得已,不过徒引汝笑罢了。”梅妃淡淡地道:“如今纸又还你,你且收着,免得以为我真是害人之辈。”
“啊?”叶畅讶然。
梅妃退回之后,泰然自若拾起扔在一旁的衣裳,自己将之又穿了起来。她动作舒缓,充满着韵味,有种让人心动的美感。她穿好衣裳之后,回头又看叶畅:“吾所欲者,不过是脱此囚笼,君既已定计,那纸自然可以还与君。若君觉得受我所欺,不愿依计行事,我也唯有以此性命偿之。”
她衣裳穿好之后,端坐回位,挥了挥手:“你自退下吧。”
叶畅抓着那张纸,一时之间,有些茫然。
现在纸在他手中,梅妃让他离开,他方才所做的许诺,完全可以不遵守了。但他却没有轻松感,相反,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梅妃的表现,实在太让他意外了。
略一迟疑,他行礼退出,到了门外,晚风一吹,他觉得有些凉意。
第二日起程之后,他一直没有见到梅妃,只是在梅妃车中,隐约有哭声传来。自有随行的太监、使女入内相劝,却怎么也劝不停,那些太监使女大约是想到这几日梅妃每每召见叶畅,相互商议了会儿,然后有一人竟然到了叶畅面前:“叶司马,娘娘啼哭不休,这当如何是好?”
“某为外臣,此宫闱之事,某岂能相问?”叶畅道。
“娘娘一路行来,屡召叶司马说话,还请司马上前劝说一二。”那太监苦笑道:“原以为娘娘是看得开的,不曾想到了这边,反倒伤心起来……叶司马,实是烦劳你去劝劝,久悲伤身啊。”
叶畅有些无奈,催马到了梅妃马车之外,行礼道:“娘娘,洛阳为东都,繁华不逊于长安,娘娘在此将养些时日,圣人东巡之时,便可与娘娘再相会合。”
这只是平平的劝说,里边的梅妃却没哭了,过了会儿,梅妃问道:“外边可是叶司马?”
“是臣。”
“此行多有劳烦,耽搁了叶司马行程,我心甚是不安。”梅妃道:“我深宫孤女,待死余生,便是留着那些也没有什么用处……雪枝!”
“奴婢在。”
“我此行有几车细软财物?”
“娘娘收拾了六车细软财物。”
“除去装我衣裳者不动,其余财物,到洛阳之后尽付与叶司马。”
叶畅愕然,他们的商议之中,可没有这一出。马车里陪着梅妃的那个名为雪枝的宫女也是怔了怔:“娘娘!”
“这可使不得,臣谢过娘娘赏赐,但这些财物,尽属宫内,非臣宜有,还请娘娘收回成命!”叶畅在外也道。
“不过是些金银宝货,原是四方敬奉圣人,圣人又赏赐于我,其中若有违禁之物,我会令人捡出留下。”梅妃叹息道:“我居于高墙之内,此心已死,要之无用,不如叶司马拿去,以充辽东军资,算是我为圣人分忧的一片心意,你不可拒之!”
她拿出“为圣人分忧”的话来,说得冠冕堂皇,周围隐隐也有啧啧称赞之声,那些护卫的御林军士更是眼睛里能喷出火来。叶畅略一犹豫,只能抱拳道:“娘娘如此说,臣就不好再推辞,只是御林军士随行护卫,亦是颇多辛苦,还请娘娘分一些相赐,以谢其辛劳之功。”
“依你就是。”梅妃说了之后,车内便再无声息。
听说有财物相赐,那些军士总算高兴起来,车驾所到之处,行人纷纷避让,他们掀起一路烟尘。
“这位娘娘有些古怪。”跟在叶畅身边的张镐道。
岑参点头道:“是有些与众不同,倒是位巾帼奇女,竟然想到以私财充军资,可惜了。”
张镐却摇头,低声道:“我说的古怪不在于此,她入上阳宫后,再难得见圣颜,宫中使女太监,若无钱财赏赐,只怕日久便会有怠慢之举……她应知此事,却仍尽捐私财……实是有些古怪。”
他二人嗟叹了几句,发觉叶畅一声不吭,想到这几日叶畅被梅妃召去相谈,偶尔他二人也会被请入坐陪,那位娘娘谈吐实在是不俗,自此冷宫寒秋不知岁月,确实是可惜,故此以为叶畅也是同情梅妃,便岔开话题,更言其余了。
唯有叶畅自己,明白自己心中在想什么。
第268章 独自凭栏休上楼
在李隆基之前,上阳宫便是大唐东都一座重要的宫殿,高宗、武后,都曾长时间居住于此,便是李隆基自己,东巡之时也会来到这里。
只不过随着李隆基年迈,渐倦远游,此地便冷清下来。
梅妃住进来,在上阳宫里引起了不小的哄动,有同病相怜的,也有因为梅妃曾经得宠而觉得痛快的,此人心使然,古往今来,尽皆如是。
不过因为打发梅妃来此的旨意中明确有让她管理上阳宫事务的字句,故此明面上,无论是太监还是宫女,都不敢太过怠慢。只是这位梅妃娘娘大约是舍不得长安城中兴庆宫里的恩泽,才下车驾,便让人看到她眼睛红肿,显然是哭了一路。
“从长安哭到洛阳,水倒真是不少呢。”便有怀着恶意的小声议论。
“嘘,这位娘娘虽是被贬来,却操持着咱们的生杀大权,而且听闻她以往甚为得宠,地方州郡官员,抢着派快马为她送梅花呢!”
“以前再如何,现在也完了,杨妮岂会放虎归山,让她再有亲近天颜之时!”
这些议论仿佛都影响不到梅妃,她只是一脸悲戚,对于此地太监给她安排的宿处也拒绝了,却要了上阳宫最西南边的一处院子,那处院子上有楼,倒是可以登临其上,西看谷水,南望洛水。
梅妃在楼上南望,忽然又是泣下,唤人拿来纸笔,似乎要写什么东西,却终究是一字未动。
当夜宿下无话,次日梅妃不吃不喝,只是凭栏而望,一天都是悲悲切切,看得身边的宫娥、太监都是为之心酸。只到傍晚时分,她才用了一碗粥,然后早早歇息了。
见她睡下,宫娥欲熄烛,梅妃却道:“休要熄烛,我怕黑。”
宫娥自是依言退下,却不知道,当夜深之时,梅妃却悄悄爬了起来。
她独自登上了小楼,举目四望,到处一片朦胧,半轮月亮挂于天宇,照着这灰沉沉的大地。她向南边的洛水望去,洛水上倒是有几点渔火,依旧未灭。
一直站到了后半夜,无声无息地叹了一声,梅妃下定了决心。她下了楼,慢慢来到了御沟之旁。
御沟之外,有夹墙,夹墙里有值守的卫兵,不过因为承平日久的缘故,卫兵数量并不多,夜晚巡视得也少。
梅妃缓缓走入水中。
四月已经是进入初夏了,故此水温不算太凉,但她还是哆嗦了一下。
“御沟有水道可通洛水,娘娘若能自御沟出来,便可避过阻拦,只要娘娘事先做足准备,留下种种痕迹,待发觉娘娘不见时,他们只会以为娘娘跳水自尽了。”叶畅的话又回响在她的耳中,她仿佛再度置身于新安:“娘娘唯一须虑者,乃是御沟之中必有铁栏,不过那铁栏在水中浸泡多年,至今已有七十年,早以锈朽不堪,我会遣人潜入水中,将那铁栏锯穿,做出是年久失修的模样,娘只需穿栏而出就是。”
一咬牙,梅妃顺着御沟就往外而去。
这御沟乃是分谷水一支入上阳宫而成,水并不深,才及腰处。梅妃乃闽地之人,自幼生长在多水的乡间,倒是有两分水性,她又极为小心,激起的水声并不大。
借着微弱的月光,她看到了铁栏,身体不由得微微一颤。
叶畅会信守承诺么?
她用来要挟叶畅的那张纸,已经还给了叶畅,若是叶畅背信,她如今完全是无可奈何了。
黑漆漆的水门中,什么都看不见,梅妃有些绝望地再度想:他会信守承诺么?
她却不知,白日时,叶畅在洛阳城大观园里与众人交待事宜时,心里也在想同样的问题:要不要信守承诺。
如今梅妃已没有什么可以要挟他的,不去助梅妃,对叶畅完全没有任何损失,梅妃便是将两人之约说出来,也得有人相信才行。
叶畅的脾气,向来是不喜欢别人要挟,当初边令诚要挟他,叶畅便怀恨在心,后来设计杀了边令诚,还嫁祸于皇甫惟明。此次梅妃要挟他更甚,依着他的脾气,少不得要报复梅妃一回。
但梅妃还他纸时那眼神,却总是在他眼前闪动。
倒不是他对梅妃有什么情愫,只是这个深宫中的不幸女子,对于自由的渴望和不惜代价,又对于自己尊严的坚持,让他刮目相看。
他自问,若是自己换作她的位置,能做到她这个地步么,能做得比她更好么?
“叶司马今日有些魂不守舍啊,莫非是担忧辽东局势?”他的心不在焉,落到了张镐眼中,张镐笑道:“方才贾兄不是说了,辽东传来了消息么?”
积利州那边传来的消息没有安禄山传得快,但这时也到了洛阳,贾猫儿在洛阳主持事务,消息便到了他的手中,叶畅来到洛阳,也就得到了这个消息。情形并没有安禄山上奏的那么恶劣,契丹真正进入安东的只有一部,乃是迭剌部约二万余人,如今离积利州还远。
“我并未为此事而忧……”叶畅摇了摇头。
“那还有何事可忧?”
众人相询,叶畅一笑置之,并没有说出来。梅妃之事,太过离奇,说出来之后,徒乱人心耳。
他心中有所思,起身更衣,出来之时却见到了骆守一。这老道人从药王观出来到洛阳,乃是应叶畅之所邀,叶畅请他去辽东传播医术。想到这老道人颇有几分道行,叶畅便问道:“师兄,我心中有一惑,请师兄指点。”
“难得师弟你也有疑惑啊。”骆守一微微一笑:“只管说吧。”
“有人托我办一事,但此人曾算计过我,我不知当不当替其人办。”
骆守一听到叶畅这样问,脸上的笑容收住,变得肃穆起来。
他一直都在关注着这个名义上的小师弟,如同善直希望大兴释家一样,骆守一也希望大兴道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