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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禁澹然地笑,不久之前,还年轻的时候,三天只睡两次也绰绰有余,如今只去行行山,便有这样的后果。
结构工程师在走廊看见我,吓一跳,“之俊,你眼睛都肿了,怎么搞的。”
“累呀。”我微弱地诉苦。
“更累的日子要跟着来,”她拍我肩膀,“真的开工,咱们就得打扮得像女兵。”
我赔笑。
在电梯中巧遇世球,他看我一眼,低声问:“一整夜没睡?”
我不去理他。
工程师仿佛什么都知道,会心微笑。这早晚大概谁都晓得了,就是不明白怎么叶世球会得看上如此阿姆。
会议完毕,我照例被香烟薰得七荤八素,幸亏一切顺利,增加三分精神,否则晕倒都有份。
助手在张罗代用券,一下不肯憩下来,非得出去逛市场买东西,世球取出最新的旅行支票给她们,换回欢呼之声。
他同我说:“你还是回房休息吧。”
瞧,尚未得手就要冷落我。
雨仍然没停,却丝毫没有秋意,街道上挤满穿玻璃塑胶雨衣的骑脚踏车者,按着铃,丁零零,丁零零。
小时候我也有部三轮车,后来叶伯伯花一块半替我买来一只英雄牌按铃,装在扶手上,非常神气,光亮的金属面可以照得见脸蛋,略如哈哈镜,但不失清晰。
一晃眼就老了。
“之俊。”
我没有回头,“你没有同她们出去?”
“去哪里?”
我回头,一看,却是叶成秋。
再有芥蒂也禁不住意外地叫出来,“叶伯伯,你也来了。”
“你把我当谁?”他问。
“当世球呀,你们的声音好像。”
“你没有跟他们出去玩?”
“他们去哪里?”
“去豫园。”
我问:“你怎么赶了来?”
“来签几张合同。”他说,“之俊,你脸色很坏。”每个人都看出来。
知子莫若父的样子,他玩笑地说:“他没有骚扰你吧?”
我笑,“这边女将如云,轮不着我。”
“你不给他机会而已。”
我把题目岔开去,“你是几时到的?”
“十分钟之前。”
“不休息?”
“身子还不至于那么衰退。来,带你去观光。”
“什么地方?”我好奇。
“我带你去看我的老家。”
我倒是愿意看看是否如传说中般窝囊。
一出酒店大门,叶伯怕那部惯用的黑色轿车驶过来。
咦,噫,有钱好办事。
他对我说:“我的老家,在以前的邢家宅路。”
我一点概念都没有。你同我说康道蒂大道、仙打诺惹路,甚至邦街,我都还熟一些。
叶成秋微笑,他知道我想什么。
他精神奕奕,胸有成竹,根本不似年过半百。
到达他故居的时候,天还没有全黑,他领我进去,扶我走上楼梯。
他指着一排信箱说:“我第一个认得的字,是陈,有一封信竖插在信箱外,我当时被小大姐抱在手中,顺口读出来,被视为神童。”
“那你们环境也还过得去,还雇得起小大姐。”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微笑。
“你常来?”
“嗯。”
“为什么?”
“你母亲好几次在此间等我,那时家里紧逼她,我两个弟弟常常在梯间遇见她。”
我不由得帮我母亲说话:“小姑娘,好欺侮。”
“后来她终于嫁到香港,我父母松口气。”
“干他们什么事?”
“家里无端端落一只凤凰下来,多么难堪。”
话说到一半,木门打开,一个小女孩子边拢着头发边咕哝:“介热叫我穿绒线衫,神经病。”也不朝我们看,自顾自落楼梯。她母亲尴尬地站在门口,忽而看到生人,神色疑惑起来。
叶成秋说下去:“这上面有晒台,不过走不上去。”
“我们折回吧。”我忍不住说一句,“你应同我母来这里。”
他与我走下楼梯,“但是葛芬反而并不像她自己。”
“什么?”这话太难懂。
“她一到香港,时髦得不像她自己,成日学嘉丽斯姬莉打扮,小上衣,大蓬裙,头上绑块丝巾,我几乎都不认识她了。”
“摩登才好,我一向引她为荣。我一直记得但凡尤敏有的大衣,她也有一件,一般是造寸订做。”
“此刻你站在这里,最像她。”
我有一丝预感,但我一向是个多心的人。
“不,我不像,怎么可能呢?我是三十多岁的人了。我们回去吧。”
在车子里太过静默,我随便找个话题,“什么叫洋泾浜?”
“一条河。”
“不,洋泾浜英文。”
“洋泾浜是真有的,”他说,“在英法租界之间的一条小河,填没后便叫爱多亚路,爱多亚便是爱德华,现在称延安东路。”
“啊,那洋泾浜英文是否该处发源?”
“你这孩子。”他笑,“大凡发音不准之英语,皆属此类。”
“你举个例来听听。”
“唔,像‘格洛赛姆’:那一堆书格洛赛姆qi书+奇书…齐书给我,就是ALL TOGETHER,全部的意思。”
“噫!格洛赛姆。”
“老板差小童去买NORTH CHINA日报,伊就索性问有没有老枪日报。这也是洋泾浜英语。”
“真有天才。”我惊叹,“你一定怀念这块地方。”
他耸耸肩,车子已经到酒店。
我问:“你与我们一起返港?”
“不,你们先走,世球陪我。”
世球在酒店大堂等我,箭步上来,“你这么累还到处跑。”随即看到他老子在我身后,立刻噤声。
我示威地扬扬下巴。
第二天我们带着底稿回家,要开始办货,压力更大,非世球支持不可,我有点信心不够。
但不能露出来,否则叶世球更要乘虚而入。
家永远是最甜蜜的地方,陶陶在等我,见到我便尖叫“我入选了我入选了”。
陶陶把一大叠报纸杂志堆在我面前,本本有她的图文,连我都连带感染着兴奋。
她极得人缘,报导写得她很好。略为翻阅,只觉照片拍得很理想,比真人还好看。
我一边淋浴,陶陶便一边坐在浴间与我说话,哗啦哗啦,什么明报的记者姐姐赞她皮肤最美,而明周下期要为她做封面。
我边听边笑,唉,一个人这样高兴,到底是难得的,我也不再后悔答允她参赛。
决赛是两周之后,她说她拿第三名已经心足。
“他们都说我不够成熟,初赛如果抽到紫色晚装又好些,偏偏是粉红的。”
我随口问:“格洛赛姆你得什么分数?”
“嘎?”
我笑,笑自己活学活用。
“妈妈,你不在的时候有人找你找得很急,一天三次。”
“谁?”
“那人姓英,叫英念智。”
香皂失手跌进浴缸,我踩上去,滑一跤,轰然摔在水中,陶陶吓得叫起来,连忙拉开浴帘。
“妈妈,你这副老骨头要当心。”她扶起我。
我手肘足踵痛入心肺,不知摔坏哪里,连忙穿上浴袍。
“妈妈,要不要看医生?”
“不用紧张。”我呻吟。
“真是乐极生悲。”
“陶陶,电话可是本市打来的?”
“什么电话?”
“姓英的那个人。”
“哦,是,他住在丽晶,十万分火急地找你。”
我平躺在床上,右腿似瘫痪。
“我帮你擦跌打酒,阿一有瓶药酒最灵光。”她跑出去找。
阿一初来上海,母亲奇问:“你的名字怎么叫阿一?”
阿一非常坦白,说道:“我好认第一,便索性叫阿一,好让世人不得不叫我阿一。”
真是好办法。
那时陶陶还没有出世,现在十七岁半了,他们终于找上门来了。
“来,我帮你擦。”
我心乱如麻,紧紧握住陶陶的手。
“妈,你好痛?痛出眼泪来了。”
“陶陶。”
“妈,我去找外婆来。”
“外婆懂什么,你去叫医生。”我额头上的汗如豆大。
“好。”她又扑出去拨电话。
医生驾到,检查一番,颇认为我们母女小题大做,狠狠索取出诊费用,留下药品便离开。
我躺在床上彷徨一整夜,惊醒五百次,次次都仿佛听见门铃电话铃响,坐直身子侧起耳朵聆听,又听不见什么,我神经衰弱到了极点。
到天亮才倦极而睡,电话铃却真的大响起来。
我抓过话筒,听到我最怕的声音,“之俊?之俊?”
不应是不成的,我只得说:“我是。”
“之俊,”那边如释重负,“我是英念智,你难道没有收到我的电报?”
我尽量放松声音,“我忙。”
“之俊,我想跟你面对面讲清楚。”
“电话说不可以吗?”
“之俊,这件事还是面对面说的好。”
“我认为不需要面对面,我的答案很简单:不。”
“之俊,我知道你很吃了一点苦,但是这里面岂真的毫无商量余地?”
“没有。”
“见面再说可以吗?我是专程来看你的,你能否拨十分钟出来?”
推无可推,我问:“你住在丽晶?”
约好在咖啡厅见面。
我大腿与小手臂都有大片瘀青,只得穿宽大的工作服。
我准时到达。我一向觉得迟到可耻,但是我心胸不够开展,容不得一点事,于此也就可见一斑。
他还没有下来。
我自顾自叫杯茶喝。
我心中没有记仇,没有愤恨,没有怨怼,英念智在我来说,跟一个陌生人没有什么两样,但是他提出的要求,我不会答应,除非等我死后,才会有可能。
我呆着面孔直坐了十分钟,怎么,我看看表,是他退缩,是他不敢来?不会吧。
刚在犹疑,有位女客过来问:“请问是不是杨小姐?”
她本来坐另一张桌子,一直在我左方。
我不认得她,我点点头。
她松口气,“我们在那边等你,”她转过头去,“念智,这边。”
第8章
我跟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个微微发胖的中年男人急急地过来。
我呆视他,我一进来这个人就坐在那里,但我没有注意他,我压根儿没想到这个人会是英念智。
怎么搞的,他什么时候长出一个肚脯来,又什么时候秃掉头发,当年的体育健将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错愕到失态,瞪大眼看着他。
他很紧张,赔笑说:“我们在那边坐,我是觉得像,但不信你这么年轻。”一边又介绍说,“这是拙荆。”
拙荆?哦,是,那是妻子的意思。老一派人爱来这一套,什么小犬、内人、外子之类。
他如何会这么老了?完全是中年人,甚至比叶伯伯还更露痕迹。
我不由得做起心算来,我十七时他二十七,是,今年有四十五岁了。
他们夫妻俩在我面前坐下,显然比我更无措,我静下心来。
“之俊,”英念智搓着双手,“你看上去顶多二十八九岁,我们不敢相认。”
我板着脸看他的拙荆。
“真的,”英妻亦附和,“没想到你这么年轻。”
她是个很得体的太太,穿戴整齐,但你不能期望北美洲小镇里的女人打扮得跟本市妇女一样时髦。大体上虽然不差,但在配件上就落伍,手袋鞋子式样都过时。
英念智嗫嚅许久,终于开口:“孩子叫什么名宇?”
“叫陶陶。”我答。
那太太问:“英陶?”
“不,杨陶。”
“之俊,我已知道是个女孩子,我能否见一见她?”
“不。”
英念智很激动,“她也是我的孩子。”
我冷静地看着他,“五年前当你知道你不能生育的时候,她才开始是你的孩子。”
“胡说,之俊,在这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你怀有孩子。”
“以前的事,多讲无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