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坠下的一刻,他扬袖拂去她坠落的冲击力,张开手臂接住了她。
上官那颜稳稳当当掉落进他温暖的怀里,一时惊喜交加,泪水纵横,反手搂住他,哽咽:“师父!师父!”
她身体冰冷,微微颤抖。他将她抱紧,拍着她的背安慰:“没事了!”
黑衣人将一匹马牵到二人跟前,“有她的血在,只待宝卷到手!还请圣公早日谋断!”
俞怀风抱着上官那颜飞身上马,对黑衣人冷冷一瞥,“我自有权衡,告之灵尊,不必忧心!你等,更不必费心!日后若再鲁莽行事,定不轻饶!”
“谨遵圣公谕令!”黑衣人跪地。
俞怀风握住马缰,掉转马头。四野灯火开路,退避一旁。
上官那颜靠在他怀里,身体终于暖和起来,在他两臂间,瞥见今夜惊魂的荒亭上刻的字迹——离思。
骏马疾奔,夜风呼啸。
黑衣人的话语在她心头徘徊不散,原来,这一切温暖,不是因为其他,而只是因她的血脉。
离思亭外,黑衣人给鬼面人接上了手骨。
“上使,圣公为何如此?”
“圣公行事,便是灵尊也难以干涉,你我又能怎样?”黑衣人冷笑。
“宝卷当真难寻么?”
“难与不难,只在圣公之心。”
“那丫头是障碍么?”
“障碍依然是人心。”黑衣人远眺夜空,嘴角浮起笑意,“不过,今夜之事,想必能扫除一些障碍了。”
“此话怎讲?”
“离恨之思,人心动摇。”
第42章 紫玉赌约
近日皇城外张贴了皇榜,告知天下,大宸将与回鹘举行乐师大会,共赛三日。第一日由双方民间乐师角逐,定出第一局的胜负;第二日由双方宫廷乐师角逐,定出第二局的胜负;第三日则由双方最优秀的乐师较量,定出第三局的胜负。最后将根据这三局的成绩定两国于乐律上孰为王者!
双方民间乐师的角逐各有十个名额,因此长安近日来已有官家设了会台,聚集民间乐者进行选拔,由太常寺官员做裁判,定下参与第一轮比赛的大宸民间乐师十人,允诺打败一名回鹘乐师则赏黄金千两,一时间应者如云。
回鹘一方则单独设了驿所,由回鹘王室乐师亲自选拔,所需费用均由大宸提供。由于长安番邦人士云集,西域多为尚乐之国,应选者也并非都是回鹘人,有不少化作回鹘装扮的龟兹、疏勒、康国、西凉等国的乐师前来参选。对此,大宸一方仗着有数千年的中原积淀,并不以为意,私下便也应允了此种行为。
宫廷乐师的角逐虽也只有十个名额,定夺下来却容易得多。高昌回鹘素来以尚乐著称,此番王室公主与王子出使大宸,便带了不少乐师前来,择出优秀的十人无论如何也比民间海选要快捷得多。大宸方面,参赛的宫廷乐师则由仙韶院定夺。
而所谓的最优秀的乐师较量,毫无疑问是两国的巅峰对决,但名额与人员并无明确规定,一切视前两局结果再行决定。
此次比赛考较的是乐师的综合素养,乐曲、乐器以及应变记忆等多方面。
上官那颜拿到寒筠定下的规则细读了好几遍,一边忐忑不安,一边又热血沸腾。长安早已是乐声满城,士气冲天,皇宫也是无人不谈大赛。倒是仙韶院始终宁静平和,众学子的功课无人敢落下,俞怀风授课也都一如往常,不过他却是不再抚琴,只与众学子论道解惑而已。
时日一天天的过,上官那颜一直不愿再想起那夜离思亭外的风波,若是去细想,只会让她对周围一切都持怀疑态度,包括她敬慕的师父。每当此时,她便宁愿那只是一场噩梦。但当真夜夜噩梦时,她深宵醒来,又是一身的冷汗。
比赛在即,她希望自己能够作为大宸宫廷乐师与回鹘乐师对决,以认清自己所学究竟到了怎样的地步。便整日在紫竹居练习各种乐器,终于能压住屡遭噩梦缠绕的心绪。
一日,她推开俞怀风的房门,向他询问了书上的几处疑问后,又向他打听乐师名额一事。
“名单尚未列全。”他坐在桌旁看书,淡淡的眸子瞧向她,一眼便看出她近日心事重重,面容有些憔悴。
“我可以参赛么?”她将一卷书捏在手中,目光并不与他相接。
“你若想参加,便去吧。”
“多谢师父。”她恭恭敬敬地谢了他后,便要退出房间。
“那颜。”他忽然叫住她。
她停在门口,淡淡看他。
“你若有问题,就问吧。”
“都问完了。”她抬起手里的书卷道。
那夜的事,她居然一直都沉默以待,却是出乎他的意料。他不知该对她道明多少隐瞒多少,所以他只有等她来询问,但实在料不到那夜回城后,她却是一言不发。回到紫竹居后,多数时间她只在自己房间看书弹琴,最多与白夜说说话,竟是与他会面的少了。
“一会儿吃晚饭吧。”他只有换了话题。
“师父先吃吧,我回房练琴去了。”她垂下眼睫,开门走了出去,又将房门带好。
一瞬间,他似乎从她低垂的眼里看见零星的光芒,他如何不知她是难过了,不想再与他亲近了。
他在房中喝了杯凉茶,便去了书房。
当天的晚饭,白夜苦恼地发现没有一个人来吃,叫谁都不搭理他。是嫌他的手艺不好,还是谁也不饿?他挠头不解。
乐师大赛定在八月十三、十四、十五三天,于皇城外举行,长安百姓都可现场观赏。此次大赛,裁判为大宸君主与回鹘公主。
朱雀门外已搭建好了赛台,东西各一座,由坚固圆木建成,与城门同高。每座赛台顶部都为平台,有半腰高的护栏圈围,中央置有一桌一椅,可容四五人站立。
赛台如百尺危楼,巍峨耸立,气势慑人。上垂黄绫,角挑红灯,布置简洁而庄严。
八月十三那一日,自卯时起,朱雀大街便已人山人海,若不是皇帝下令设下禁区,赛台只怕也要被挤塌了。
大宸与回鹘王室坐席均设在城楼之上,公卿百官伴驾。
长安百姓见到城楼上冠盖下的帝后,无不伏地跪拜,山呼万岁。十二珠玉冕旒下的寒筠,高高站立在城楼之上,俯瞰长安,万千子民的拥戴并不能带给他多少荣耀感。一旁的皇后看到他眸子里一片空茫,便知他定是又想起了那个人。
身为国母,她是荣耀的,却也有常人不知的羞愤。她的夫君,神思从不为她停留片刻。哪怕在得不到那个人的爱时,他也宁愿将自己所剩不多的温情给予另一个女人——仅在后位之下却敢与她分庭抗礼的那个女人!
她稳居中宫,忍辱负重,只为着上天赐予她的唯一希望——望舒。总有一天,望舒会君临天下,他将带给她更多的荣耀。
城楼上的帝后各怀心思,但长安的子民不知。
号角已吹响,王室、裁判、乐师均已就位,熙攘的人群也安静了下来。
“陛下,可以开始了吧?”坐在裁判席的回鹘公主慕砂微笑着请示。
“开始吧!”寒筠挥手。
城上鼓点敲响,震慑全城,惊起满城的鸟雀。朝阳在此时升起,天际光芒突破云层与雾霭,投照向整个长安大地。
站在俞怀风身旁的上官那颜,抬头看向这一刻的天地,感觉到血液都在慢慢沸腾。她所在的位置离裁判席不远,因俞怀风身份特殊,作为仙韶院大司乐,位列城楼中央的位子,非他莫属。上官那颜便也跟着沾光,将朱雀门前矗立的赛台尽收眼底。
每一轮参赛选手比试的乐器都由大宸皇帝抽签决定,规则则是一方选手以抽签决定的乐器奏曲,而后另一方选手同样以此乐器奏同样的曲子,定下优劣。如此比试,考的是博识与识记,虽然主动出题的一方占有优势,但由于顺序会调换,也就尽显公平了。
…奇…第一日的民间乐师比试,因双方都是精选出来的十人,水平也都不低。羯鼓、琵琶、笙箫、琴筝、铜钹、方响等等,都被抽中,一一较量。
…书…赛台乐师各显神通,曲子一个比一个刁钻难奏,饶是如此,也是一方奏罢,一方即接。
…网…器乐竞烈,长安百姓也都助阵呐喊,甚至还有赌局设起,煞是热闹。
回鹘王室首次见到长安豪迈的风气,都是大开眼界。回鹘王子对音律不感兴趣,却被朱雀大街上沸腾的民心撩起了兴致,与慕砂一一指点。
观看了几场比试后,上官那颜已完全摸清了规则与策略。
俞怀风一袭如雪白袍坐定在城楼之上,看向前方的赛台,极为沉静。满城的人无不情绪激昂,包括公卿百官,也包括王室诸人,就连开场时无甚表情的寒筠,此时也因沉于赛事而随乐者胜败之分时而微笑时而叹息。唯独他,帝都的最高乐师,始终唇抿一线,眸光不动。
上官那颜渐渐沸腾的血液,也因在他身旁而缓缓平复下来。天风吹来,偶尔拂起他衣角,除此之外,他周身的气流几乎不动。似乎无论怎样的红尘喧嚣,都干扰不到他的宁静。
她悄悄观察他许久,终于打算退到一边,去与望陌等人设的皇家赌局玩个热闹。
她刚挪开一步,就听他唤她,“那颜。”她立即止步,眼睛向他投过去,却见他神色依旧凝定,她都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瞟了眼侧后方望陌、望舒、善舞与南贵妃等人的小赌场,有笑有闹,矛盾重重的几人居然也能玩得那么开心,可见这赌局实在有趣。她看得心里痒痒,几次都想偷偷溜过去,但脚下却动不了。
不确定他方才是否真的叫过她,也不知道自己躲他几天,到底是在刻意拉开距离还是故意气他。
感受到一道毫无掩饰的炽热目光投过来,她一偏头,就将回鹘公主慕砂的神情尽收眼底。她如视珍宝奇葩的眼神凝向白袍乐师,上官那颜便顿时忘了什么赌局,笔直地站在他身边,将自己纯湛的目光望向慕砂,不是交锋,只是对峙。
即便是自己与他有隔阂,她也不愿有人贸然走近他。
慕砂感觉到了她的目光,美目一转,与她眼神相接。许久,慕砂心头一跳,好一双纯澈的眸子,无辜无邪,无欲无求,却又天然一副排斥的漠然。排斥与接纳只在一线之间。看似冷漠,却透着坚定的执念。慕砂若有所思,却见那少女低眸的瞬间,那一线顿如云烟,变幻之间不着痕迹。
俞怀风静默了数个时辰,终于问她:“听出什么来了没有?”
上官那颜低头回答:“乐师不分宫廷与民间,四海皆有高手,不同的生命对乐曲有不同的领悟,乐律的领悟只有深浅,不分优劣。”
不言不语地站在他身边听了数个时辰,这是她听出的感悟,好半天都沉在心底,没想到他会问。
见他几乎凝固的眸子起了微澜,天际的霞光入了他深瞳,凝定的他终于在此刻动了。他遥远的视线也收了回来,看着她。
上官那颜一脸的漠然顿时灰飞烟灭,只剩忐忑,视线在他脸上寻找答案,“我、我说错了么?”
他不答,眸光渐深。
上官那颜愈发慌神,垂下目光,早知如此,就不要说出来了。天风吹动她鬓间垂下的发丝,浓密的睫毛颤了几颤,满眼委屈。
他缓缓笑了,动了动袖口,抬手,拈去她发丝上的枯叶。上官那颜倏地抬起眼皮,望向他,一眼望进他深眸里,似有一根摆不脱命运的绳索捆住了她,将她往那深渊里扯去。沉沦此生,亦在所不惜。深渊里有另一个她在诉说。
不知何时,他止了笑,转头看向赛台,“既然领悟无优劣,只有深浅,那你所悟便也无对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