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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砖路上散落着雪块,或者是雪堆缝隙里露出了石砖。天寒地冻,不见飞鸟,只有大风在耳边呼呼刮着,从街道这头窜到街道那头。雪断断续续地下,几乎没有行人,就他们两个像结伴而行的幽灵,在分不清年代的城区里因迷路而徘徊。云层压抑而低垂,暗淡天光即使透下来,也是冷漠又毫无干劲的样子,照得高低不平连成一片的房檐都显出尖锐而狠厉的表情。
莱因哈特有一种感觉:当雪落停止,钟声敲响,梦境回归现实,天空重新开始看守大地,他们两个幽灵立刻就会怕被阳光灼伤一样地散去。但是他们现在,只是挪动多余又累赘的肉体,在时空错乱的街道上没有方向地走着,没有外物能打扰他们。
他们无言地走了半条街,才有人先开了口。米哈伊尔说维克多最近很烦恼。阿富汗的持久战乱让维克多没法安眠,有时半夜醒来就去拖他起来议事,连带着他睡眠质量也很受影响。莱因哈特问半夜议事有什么成果吗。米哈伊尔开怀一笑,答:“录音下来做成笑话集,肯定能在华约范围里广泛传播。”
“你不跟他指出这一点?”
“指出了有什么用?”
跟米哈伊尔做语言上的深度交流已经够累了,米哈伊尔和维克多做深度交流是个什么样子更加让莱因哈特难以想象。虽然这两人在公众场合的发言都很简洁易懂,可私下谈话运用的逻辑和他的大脑构造模式估计有根本的差异。莱因哈特花了将近四十年想去理解他们,可究竟还是失败了。
远不止四十年。当他们走进一家空无一人的剧院后台时,莱因哈特猛然想到,这种理解上的障碍从很古早的年代就开始了——远至他们的祖国还没有出现在世上,远至他们各自的民族还没有发生真正交集,远至十字军骑士与波兰战火不绝的十四世纪,至今也没有得到最终解决。两个截然不同的群体之间唯一能做的就是拉开距离,互相尊重,决不去妄想对方能变成自己希望的样子,更不要把愚蠢的妄想付诸行动。
可是多可悲啊,他和米哈伊尔还是绑在一起。他们看厌了彼此的脸,可还是互相需要,见不到对方,自己就变得难以在这日夜癫狂不见好转的地球上正常生存。
米哈伊尔轮流扯开两边帷幕,朝向半圆状一层层阶梯式升高的观众席,座椅密密麻麻,椅上空空荡荡。他望着观众席,手臂抬向侧面,对墙角的大提琴十分随意地挥挥手,说:“奏一曲,莱因哈特。”
“我很久没碰过乐器了。而且这里没有钢琴。”
“谁说要跟你合奏了?不愿意就直说。”
莱因哈特听了这饱含不满的话,反而安心。“没有不愿意。”他快速回答,走到大提琴前,开始慢慢地抚摸它,熟悉它。他摸的时间是如此漫长,连米哈伊尔漠不关己的注视也逐渐变成略含惊讶的凝视。这时,他才从唇角咧出一个笑,坐下来,搭弓上弦。
他拉起《堂吉诃德》里的一段大提琴独奏。顽固的骑士朝风车发起冲锋,他也用手中弓弦向心里不知名的恐惧发起冲锋。有那么几十秒,他好像彻底沉溺进去,忘记他面前是空旷无人的观众席,忘记旁边站着的是他曾经的敌人和现在名义上的盟友。然而到了末段,他又像每个大梦初醒的人一样,带着冷汗回归了现实世界。他怎能忘记冲锋的结果?一场荒唐可笑的滑稽剧,正如他眼下的处境。
演奏顿时成了煎熬。还有十秒,他在心里默数,还有十秒就要结束了,然后他要立刻起来,跟米哈伊尔告别。
九秒……六秒,五秒,四秒……
米哈伊尔突然伸出手,抓住弓弦。他蹲着,又低着头,根本看不清表情。
音乐戛然而止,沉默却没有跟随降临,米哈伊尔用一种梦游似的飘渺、却同时十分清晰地声音,问他:“你曾经绝望地爱过什么人吗,莱因哈特?”
被问的人仓皇地摇了摇头。问的人却根本没抬头看他,说:“我知道它的滋味。你在潜意识里其实早就明白结局是什么样,但还是固执地沉溺进去,舞着,笑着,跳着……不知道你在别人眼里早成了一个小丑。最后梦醒了,又想仓促地结束这段历程,明明自己在沉溺时已丑态百出,醒过来还要故作镇定地想把这出丑剧演得不那么明显。可这样做,反而更加明显了,还更显得你卑微又虚弱……”他仰脸,怀着几丝柔情似的摸了摸莱因哈特的脸,“所以我才听不下去。”
他抓住他的手,依然停在脸颊边上:“这么说,我的演奏,你的生活,都犯了同一个错。”
对方的语气忽然激昂起来:“是的!……本质上,就是同一类错误!”
彼得实在拥有可怕的洞察力。当米哈伊尔几乎是自暴自弃时才展露出的一面,却被他早在日常的交往中察觉出来。那个强势的面具被米哈伊尔自己不堪忍受的摘下了,这是不算久远的从前莱因哈特梦寐以求的场景。但是他既不想嘲笑、也一点也享受不了这个场景。一个失败者面对着另一个失败者,只会更想逃离,绝不会从中品尝到所谓胜利的欢愉。
他明白自己无法应付这个局面,好在米哈伊尔也没期待他的回应。其后的话,几乎全是把他当做一个用来倾诉的木偶而作的喃喃自语。
“我的世界里本来也算丰富多彩,直到维克多来到我身边。我遇见过太多强势的君主,然而没有一个像维克多一样……我的生活,我的事业,我的家人,全都被维克多的理想吞并了。我的确也相信我们能做好搭档,一起对抗苏维埃的敌人,扯掉亚历山大那张虚伪的嘴脸,然后世界会进入永恒的光明与温暖。但我还是一个人类,不想被一种事物百分之百地占有。我需要别的声音,别的色彩……与维克多不相违背的、但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慰藉。……然后我找到了他。”
“我是那样全心全意地……当两者再也没法维持和谐的时候,我甚至想过离开维克多。多么可笑啊,可我确实有一个瞬间,出于要失去他的恐惧,想要和他隐姓埋名逃到别人再也找不到的地方……这太荒唐,即使当时的我也知道。但总有别的办法,一些温和的、可以实行又不对我们的公共立场造成干扰的办法……但是他……我永远不能原谅!他没有做任何努力,直接就放弃了!”
“就好像那些年全都是幻影,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双人舞变成了单人舞,我还想跳下去,询问他,才发现他早就离开了。这究竟……又算什么呢?”
“我可以接受他因为不再爱我而离开我。但是他的放弃,让我觉得他也许从来没有在乎过我……而我被彻底地愚弄了。那就算了吧。我要把他忘记,回到我应有的,和维克多共同享有的世界里去,他的成就就是我的成就,他的梦想就是我的梦想……”
那只冰冷的手从莱因哈特手里无力的滑脱,落到膝盖上。
“可是维克多,他还没察觉,我却先发现了……我们追逐的是白昼的幻影,永远不能到达的彼岸。光是踩在那岌岌可危的楼梯上就够费神了,每迈出一步,以为在登高,其实在下滑……我的力气快要耗尽,再也抽不出更多的东西去支持他了。亚历山大……以往我能面对他斗志熊熊,但我现在,只是单纯地不想接触他……我不敢再描画和维克多共存的未来……”
“两个世界,先被毁掉一个,剩下一个,也快要衰竭了。”
“看吧,莱因哈特。我们都是无处可去的人。你就只有我,我也只有你了。”
米哈伊尔把他那苍白的、雪花石膏一样漂亮却冰冷的头颅枕在他膝盖上,就像一个快要溺死的人与他紧紧相贴。这时,维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很久听着对方倾诉的莱因哈特低下头去,弯腰,缓缓拥住了他。
两尊雕像合成了一尊雕像。两个人直到此刻才有了心灵的共通。
也是在这时,莱因哈特默默下定了决心。
既然理想已经再也维持不下去,他一定要离开这里。他悲叹这么多年的一事无成,然而只有活着才能再迎接未来。在他同样拒斥的两端里,西柏林通向生,米哈伊尔只握着死。
☆、华亭、米哈伊尔
我写下了快要消灭的一代的悲剧。我毫无隐蔽的暴露了它的缺陷与德性,它的沉重的悲哀,它的混混沌沌的骄傲,它的英勇的努力,和为了重新缔造一个世界、一种道德、一种美学、一种信仰、一个新的人类而感到的沮丧。——这便是我们过去的历史。
——《约翰克利斯朵夫》
那是只活在梦中的八十年代。
有人一心谈论它的美好。恍如一夜春风,万物复苏。久久活在黑白世界里的人们掀开帐幕,拿出新到的颜料桶,不讲章法地在新画布上挥霍色彩,笔触稚拙却也叫人由不得会心一笑。自由,梦想,爱,每一个字眼都那么陌生,那么美……
有人决然否定它有任何可爱之处。旧的律法翻篇了,新的却没有到来,罪恶从崩毁秩序的废墟里纷纷破土。人们追逐前方的光明一路小跑,看不见身后也一直追逐自己的黑影。宣告一个时代死亡的丧钟从他们陶醉于新的颜料桶时就不远了。
在每个人心中,那个年代的意义有别,分量也各不相同。对吴华亭而言,眼下他能切实感受到的意义是,长三角停滞许多年的小聚会又开始办了。
聚集在西湖的时候还是呼呼啦啦十几号人,假模假式地轮流为大伙拍照,后面慢慢地就割据成三四个小团体,年长的倚老卖老年轻的虎头虎脑都不肯听统一调度,对行政上的上级很缺乏敬畏之心,等走到钱塘江边,就剩下他们三个光杆司令——咦,他本来就是一个人啊。
他们也乐得清闲,自我安慰那些溜走的家伙们是体谅上级,让领导之间能说点私房话。不过当他们在河堤上踩着小草和碎石子边走边闲谈的时候,也无非是方才场合的延伸,顶多话题的选材尺度稍微大了一点——各种意义上来说。
沈倾之(杭州)走累了,就一撩长裙坐下来,打趣吴华亭最近老跟些大学毕业不久在文化单位工作的女孩子套近乎。她的消息来源想也不用想,肯定是那位杭州湾对岸的“小兄弟”捕风捉影再添油加醋传播出去的。
“没有那么夸张。”知道别人没认真说,吴华亭也不认真解释。
“不过,他提到有个在电视台的,虽然是后台人员但是长得很漂亮?要是真成了带张照片给我们看看?”沈倾之说话的内容像个过早操心的长辈,但只要稍微对她有点了解,就会看出她眼里闪动的纯粹是对美的好奇和欣赏。
吴华亭笑了一下:“怎么可能成啊。她不是那号人,而且有对象,今年下半年就能吃上她的喜酒了。”
“哦,可惜了……”
江昭涵说:“又不是这就没机会了。就算结婚……可是可以的嘛。”
“咳!”吴华亭今天第一次有点坐不住的感觉。“我不是这种形象吧?”
“这哪里算什么,”江昭涵盘腿坐着,一脸皮笑肉不笑,“谁心里没有点隐秘的想法呢?何况你这么年轻,就算得上功成名就……”
“这个啊,从事实上我可以佐证。”沈倾之摸摸脸,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又按捺不住,“毕竟活久了,也不是能一直过得很充实,总有闲得发慌想找刺激的时候。虽然也不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