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糜烂-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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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章霖又来过两次电话,两次都不是时候,一次她正准备和姑妈家的女眷出门,这一个吉隆坡富家的女眷出门是集体性的,她们总是共同去参加某一个社交活动,带上宅里所有保镖,所以她在走廊上听电话的时候,劫在记挂等在车里的女眷们的脸色,仍然没问想知道的事,电话仍突然中断,不过她已知道是章霖用磁卡的缘故。另一次她没在家,电话接在女佣手上,她相信那个只会讲英语的菲佣,一定让章霖浪费了不少血汗钱。想想看一分钟四十五块钱哪,很多年这点儿钱是她一个月的工资。她心疼得当晚给章霖发信,责备章霖花钱不计后果……荒唐的是,她当时仍然没有章霖的新家地址,信便寄给清华。
  清华回信,用章霖的口吻说,打长途用的是她送的两百块钱,谁让她送钱呢?清华告诉她,章霖的哥哥为婚房的事和家人翻脸,不肯去边缘地区的工房,最终他们一家调往老家附近的石库门底层,牺牲煤卫楼层,面积扩大十平米,当然是有人帮忙,章霖的夫婿是房管所的管理员,在他的疏通下,石库门天并加盖了一间浴室。清华不无苛刻地写道,我很怀疑章霖结婚是为她哥的婚房,她的新郎官身高1米6,秃顶,凭什么她嫁他?
  是啊,凭什么?她坐在英语补习班,双肘支在课桌双掌捧住头,胃堵得要命。啊,房子,又是为了房子,房子已成了她和章霖和所有心比天高的女孩心中的块垒。临走时,关照过章霖,不到最后一刻不能结婚!可最后一刻是指哪一刻呢?她们好像没有讨论过,但她心里明白,只要有可能,第一帮的是章霖,也把她拖出来,永远离开南市区的那间小厂,要紧的是永远与拮据计较的小市民生活告别。但这一天,出了国才知道,原来是遥遥无期。
  清华的这封信她间隔了很久才回,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她越来越少写信,章霖不再打电话,也仍然不写信,清华的信仍是忘了写上章霖的地址,她也不再索讨,她似乎在躲避章霖,或者说躲避章霖黯淡无望的生活,她离开中国不正是为了抗拒将要降临的这种生活?
  “长久不联系就会失去联系!”她没法接受这样的荒谬,一直以为任何时候回来都能相见,积聚了十年的心情,也只能对她们倾诉。要不然回来干什么呢?
  自从结婚嫁给年长二十岁的吉隆坡华人,才发现孤独的远游刚刚开始。曾经有整整半年时间,父母不愿给她写信,他们是规规矩矩的本份人,怎么能够答应一个接近更年期的鳏夫娶走自己花容月貌的女儿?“又不是封建时代,谁也没有逼你,你可不要糟蹋自己……”父亲在电话里发脾气,她气得甩电话,真是拎不清呵,人家可是吉隆坡数一数二的富翁!她等他求婚等了整整三年呢。父亲一封信追过来,写道,幸福不是能够用钱买到(她窃笑,陈词滥调的大道理呵),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我们不会用你一分钱(她摇头,相信父亲会这么作,但是自己需要钱,父母有能力资助她吗),再说,我们怎么向亲戚交代?她读到这儿把信撕了,见鬼去吧,亲戚,我们他妈的是为他们活着的吗?
  可是以后,漫长的岁月里,父母到底敌不过思女心切,在她到吉隆坡第七个年头,他们申请了大马探亲签证。但父母住了不到半年便吵着回家,豪华生活不是自己挣来的,一辈子自食其力,坐在几百平米的客厅,竟有苟且偷生的感觉。母亲捧着胸口老是担心心脏病发作,果然发作了几次,花去好几千美金,老两口心疼到几近有犯罪感,父亲埋怨国外的生活不健康,母亲说,这里没有冬季,长年累月的热下去,会缩短寿命,不正常的气候。她那时突然明白,时光不能倒转,跨出去的步子退不回来,这一个婚姻是她和父母之间一道深深的鸿沟。
  但是分别之中却又刻骨思念,她打电话回去,妈妈总是问,为什么不能回一趟家,飞机才几小时,为什么?婚前一切悬在半空,重要的是没有取得自认为最好的结果,于是又谈何衣锦还乡?婚后则是个翻天覆地的变化,或者说是她如梦初醒,所有关闭的部分突然向她打开,似乎是在一夜之间经过沧海桑田,她不怪他,可笑的只是自己……丈夫是吉隆坡屈指可数的几大富翁之一,婚前是大家族未婚女儿觊觎的配偶,他的温文尔雅更是让所有的女儿心仪,却对她情有独钟,那时候,几乎每个深夜,他从生意场上归来,进入睡眠前的那段宝贵时光,他都给了她。事实上,他们很少见面,他们只是睡在各自床上,通过电话轻轻地聊天,他的低低的嗓音,温暖宽厚,几乎成了她的生活——什么样的生活呵,灼入的阳光下无边无际的沙漠,是的,他的嗓音是沙漠里的一片绿洲。
  真是这样,那时候,她举目无亲前途晦暗,身边有个朋友,有利可图的朋友,并且知道他喜欢自己,感觉就会好起来。
  回想起来,作为女人她原本对他没有太多的需求,如果不是为了居留证,她和他的关系决不会是婚嫁的关系。也许,他们将长久地有着那种联系,浪漫的联系,她将是他的红粉知己,而他不时地给予她一些资助,他们之间保留着大块空白,她将一直愚钝……为什么不呢,如果愚钝能帮她摆脱痛苦?
  有时,人就像坐在滑梯上,“嗤”地一下就滑了下去,沙坑里有一摊污水,可是已经没法自主地滑了下去。她正是坐在婚姻的滑梯上,一下子滑进了真相的污水里。她的丈夫,著名的企业家,吉隆坡最温良的富人只能给她太太的虚名,这个曾经给大家族女儿带来许多期待的男子,在新婚之夜才让他的妻子明白,他能给她一切,除了男人的爱。那个晚上她比他更难堪,他以为她早有准备接受这一个没有性的婚姻,他温柔地楼住她说道:“我们都得为自己的人生付出代价,我为了家庭的事业付出健康,你呢,你为你的前程付出了一些快乐……”真是天大的讽刺,她仿佛拿着一个美丽巨大的礼品盒,一层一层打开来,空无所有,除了一地的包装纸。仿佛闯人深宅大院,正得意登堂人室,却发现将自己囚禁在无人之地。她怎么没有逃走呢,她无数次地自问,可是,怎么能在失败的时候回家?她到底还是稳住了自己,稳稳地坐住了太太的位子。人们能够看到的是,他开始带她出入他的公司,他们成了一对伙伴,真正的商业伴侣。夜的虚空变得无关紧要,公司的利益才是首当其冲。
  婚前那些温馨的夜谈,飘荡在他们之间的风月气息,早已随着婚姻的到来结束、消弭,任何罗曼蒂克,哪怕是想象中的(有时她觉得是自己的一种精神病症),都无颜面对家族的伟业。而作为女人,她一无所有,没有性爱,当然也没有孩子的慰藉,可她获得了居留证,她是豪门叶氏主妇,有多套别墅,亭子间女儿是一个多么远多么远的记忆,仅仅是一抹阴影,时隐时现于现实强烈纷繁的色彩间。
  但是,有些印记仿佛永远没法揩去,她是诞生在那个时代,匮乏的时代,从那个时代产生的欲望、热情、焦虑,仍然在折磨她,她只能拼命消费,最喜欢买的当然是房子,因为房子曾经是她的忧患中心。阅读房地产商的广告成了她的一项消遣,她不断地买房,然后卖房,因为她不可能占有所有美丽的别墅。爱好可以转变成才能,她的这一才能比其他的一切更能获取丈夫家族的赏识,她开始为公司经营起房地产。她庆幸自己有这样一份事业,如果这能称作一份事业,她有了早出晚归的理由,自己驾驶跑车的理由。
  不过,她真的没法把自己忘却在事业里,像许多太太一样,每天傍晚她去健身房、美容院消磨几小时,三十五岁的身体仍然苗条而富于弹性,皮肤光滑细腻象牙般的华丽,站在镜子前审视着自己赤裸裸的胴体,不可抑制的期待的激动和柔软的浴巾一起覆盖住了自己。夜晚九点,她和丈夫在固定的餐馆共进晚餐,之后,丈夫会有一些应酬,她驾车回家。她和丈夫分房睡,她从不熬夜,大部分夜晚,她不知丈夫何时归来。她为自己的卧房安置了最好的音响,她的夜晚让音乐陪伴,听起来诗情画意,可她就是在那些夜晚,感受着生命在流逝,感受着正在流逝的生命的空虚和冷酷,她在音乐声中冲出房门,驾着跑车冲上高速公路,她在“飞车”中狂嚎,动物一样地嚎着,嚎过以后的睡眠特别深邃。她已经不去咀嚼自己的感受,除非需要对付那种生理性的症状,比方说,嚎的渴望。
  她问丈夫,什么时候回上海?丈夫答,等忙过这一阵。就这样,等了一年又一年,内心深处,她发现自己是在等待中吮吸明日的乐趣,抑或,她对回家是否会带来快乐心存疑虑。妈妈病重住院促她成行,只是回家的途中,发现激动仍是不可抑制,除了父母,她最想见的便是她们了,少女时代的女友,而她们已整整十年未见,在自己人生状态变得暖昧不清的时候,甚至不通音讯,回家见不到她们,对她将是意料之外的打击。
  父亲坐在沙发上打盹,电视在播放体育新闻,她的心里充满焦虑,还有恐惧,时光不可阻挡地流逝,已经三天过去,宝贵的三天,她仍然没找到好朋友章霖和沈清华,这意味着,也许,她将永远地失去她们。
  夜晚八点,她正准备回住宿的酒店,却来了不速之客,使一切发生意想不到的改变。当她关了电视机,又为父亲铺好床,蹑手蹑脚穿好衣服拿起包正欲离开,听到楼梯的脚步在房门口停住,虚掩的房门被推开,一张脸伸进来。
  “苏晓卉,认得我吗?”身体一越而入。
  的的确确能一眼辨明,肉鼓鼓的鼻子,微瘪的齿和带棱的唇角,以及脆亮的嗓音,如果体形不是过于丰满,下巴没有赘肉,再把烫卷的头发削短,脱去西式套装,甄真无疑仍是一位活力过人的俏姑娘。苏晓卉暗暗地在为甄真作减法,这些年常作减法,对着镜子给自己作:拿去鼻梁上的雀斑,拿去眼梢旁轻溅的细纹,拿去罩在肌肤上触摸不到的倦怠……为了减,她不倦地去美容院,可衰老却像春雨,一夜之间悄无声息地润湿了青春之泥。
  “算起来有十七个年头,中学毕业去外地就再也没有碰到,你怎么一点都没变,真的没变呵!”甄真就像过去一样叽叽喳喳,言不由衷地强调着,但她城府不深的表情传递着全然不同的信息。
  从幼儿园开始就明争暗斗,甄真的聪明伶俐,晓卉的漂亮乖巧,都受宠于老师,便有了争宠,更因为住在一条弄堂,知道彼此底细,便避之不及,从来不在一起玩乐。但此刻,她衷心欢迎这位不速之客,噜噜嗦嗦道:“真没想到你会来,回国后还没见到什么人……”
  她的声音在甄真听来过于陌生,声调压得很低,成熟的、魅人的,却捉不到情感的痕迹,身体稳稳当当地安放在家中独一无二的红木圈椅里,双臂抱在胸前,说不尽的娴雅和慵懒,那种美是拒人千里之外的,一刹那,甄真有点儿尴尬!
  “早就知道你要回来,老激动的,介许多年数碰不到,这两天要不是女儿发高烧,我本来想去机场接你!”
  一番话令晓卉鼻酸,这正是她回国时盼望得到的情意,她掩饰地站起身,拿出从国外带回的巧克力、坚果放在甄真的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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