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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宝贝文集-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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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你的眼神。他专注地看着前面的路况。似乎是很不经意的。
  他说,你喜欢什么样的体位,上面还是后面。
  她轻轻咬住自己的嘴唇。她听到自己的牙齿似乎会发出咯咯的声音。她害怕一发出声音,她就会扑到窗外。
  那是春天开始的时候。她在上海的恋情象一场绚丽的花期。她想她用所有的钱买了一张到上海的飞机票是宿命的安排。这个清秀温和的上海男人,把她从黑暗的夜色中拉了出来。
  乔很快发现她的恋情。乔说,你不要做梦了。这个男人负担不起你的过去和未来。他只能给你一段短暂的现在。她说,我要这段现在。比一无所有好。乔暴怒地撕扯她的头发,打她耳光。吼叫着命令她滚出这间房子。她当夜就坐上从浦东开往浦西的公车,手里只有一个黑色的挎包。就好象她从海南到上海,在机场和乔相遇的时候。
  公车摇摇晃晃地在夜色中前行。路灯光一闪而过。她看见车窗玻璃上自己苍白的脸,却焕发着灼灼的光采。似乎是一次新生。
  她的心里又有了幻想。林的视线是一块深蓝的丝绒。在黑暗中温柔厚重地把她包裹。
  没有寒冷。没有孤独。她的眼泪融化在里面,不会发出声音。
  他们一起过了三个月。生活开始渐渐平淡。而现实的坚硬岩石却浮出了海面。
  她的心里一直有隐约的忧郁。有时半夜醒过来,看着身边的这个男人,会抚摸着他的头发轻轻掉泪。林是属于另一个阶层的男人。
  她似乎渐渐明白。爱情在某个瞬间里可以是一场自由的激情。而在生活的漫长范围里,它受的约制和束缚却如此深重。
  终于林吞吐着对她说,他无法和她结婚。因为他的父母听了他的要求后,去调查了她的情况。最后表示坚决地反对。林说,对不起,安。他埋下头。只有温暖的泪水一滴一滴地跌碎在她的手背上。她说,我很理解。我是身份不明的外地女孩。而且我和一个跳艳舞的女孩同居很长时间。我一无所有。
  她看着他。她知道他依然是爱她的。
  如果她骂他,要挟他,甚至哀求他,他都会考虑安排她的生活,甚至会依然和她在一起。但她已经疲倦。她什么都不想再说。
  她只是问他,如果我走了,你会如何生活。
  他说,我会很快结婚,然后用一生的时间来遗忘你。
  两个月后,他结婚了。新娘是一个小学老师,土生土长的上海女孩。他结婚的那天,天下着清凉的雨丝。她跑到教堂的时候,他们刚好完成仪式,驱车前往酒店。
  新娘的一角洁白的婚纱夹在车门外,在风中轻轻地飘动。她没有看见他。她在樱花树下站了很久。一片一片粉色的细小花瓣在雨水里枯萎。她用双臂紧紧地拥抱着自己。
  可是依然觉得冷。从此忘记眼泪的温度。
  男人带着她走进电梯。他订的房间在27层。吃饭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她。
  让她想起林在咖啡店里的眼神。如果那个男人爱你,他的眼睛里就有疼惜。如果不爱,就只有欲望。
  她吃了很多。她整整一天的饥饿终于得到缓解。她的脸上应该有了血色,而不用再靠胭脂的掩饰。
  男人说,我很喜欢你。我可以给你租公寓,每个月再给你生活费。或者你可以来我的公司上班。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没有说话。突然她想到,这个神情是否很象乔。乔在面对男人的时候,常常会这样。不屑而神秘的样子。
  男人说,为什么不扔掉你的挎包,我可以重新给你买一个。GUCCI的喜欢吗。她说,这个包是我从家里跑出来以后唯一没有离开我的东西。
  电梯安静地上升。男人轻轻的亲吻她的脖子。他的呼吸里有烟草和酒精的味道。
  他说,我有预感,我们的身体会很适合。
  越是看起来沉静的女孩越会放纵。我喜欢。
  她回到浦东的暂住房时是凌晨三点。
  乔还没有下班回来。她不知道乔什么时候回来。
  坐在门口恍惚地就睡着了。然后她闻到黑暗中熟悉的香水味道。乔的长发碰触到她的脸颊。看过去疲惫不堪的乔脸上的浓妆还没有洗掉。乔说,我知道你肯定会再回来。
  但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来了。那个男人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脆弱。她安静到看着乔,没有说话。乔却突然哭了。乔把她拥抱在自己的怀里,乔潮湿温暖的脸紧紧地和她贴在一起。安,我会和你在一起。男人都是骗子。我们才能够相爱。她麻木地被乔摆布着。她的眼睛一片干涸。
  乔陪她去医院做了手术。乔一直不停地咒骂着。那个臭男人,便宜了他。她奇怪自己的心情。她真的一点也没有恨过他。
  心里只有淡淡的怜惜。是对他,对自己,还是对这段感情。然后她又看到路边那个熟悉的咖啡店。她叫出租车停下来。她忍不住又走进了那里。
  留言板上的小纸条还是密密麻麻。她很轻易地就找到了那张香烟盒子做的纸条。
  她轻轻地把它打开来。她看到林淳朴的字迹。在那里写着短短的一行字。我爱这个坐在我对面的女孩。1999年3月12日。
  林。她微笑着看着它。物是人非。时光再次如潮水退却。她的绝望却还是一样。
  她终于可以确信他们之间真的是有过一场爱情。就在那一天。仅仅一瞬间。
  她把纸条折起来又放了回去。
  走出咖啡店的时候,她回过头去。那个靠窗的位置是空荡荡的。
  没有那个男人。
  不会再有。
  穿过铺着厚厚米色地毯的走廊,男人用房卡打开了房间。
  他没有开灯,却把窗户玻璃全部推开。
  清凉的高空夜风猛烈地席卷进来。男人说,暗淡的光线下看漂亮的女孩,她会更有味道。他说,现在过来把我的衣服脱掉。
  她脱掉他的衣服。中年男人的身体散发某种陈旧的气息。她的手指摸在上面,就好象陷入一片空洞的沙土。黑暗中她听到他浊重的呼吸。她看着他慢慢仰躺在床上。
  他闭上眼睛,露出沉迷的神情。
  宝贝,继续。他轻声说。她没有脱掉裙子,坐在他的身上,开始舔吮他的耳朵。
  她感觉到他的心脏。有力地跳动着。是强盛的生命力,不肯对时间妥协。她是在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做爱。她的心里这时才陡生恨意。她的手慢慢地伸到床下,摸到了打开的挎包里,那把冰冷的尖刀。
  乔说,安,等我再赚点钱,我们离开上海,去北方。
  在幽暗的房间里,乔披散着浓密的长发,象一片轻盈的羽毛漂浮在夜色里。乔的亲吻和抚摸温柔地洒落在她的肌肤上。她躺在那里。看着黑暗把她一点一点地淹没。
  如果我们老了呢。乔。我们会漂流在哪里。她轻声地疑问。
  不要想这么远的事情。我们没有这么多时间可以把握。也许下一刻就会死亡。
  乔微笑着。乔把脸埋在她的胸口。你的心跳,告诉我生命的无常。
  她感觉到自己身体里面血液的流动已经开始缓慢。也许真的该离开上海了。这里不是她们的家。
  她们是风中飘零的种子。已经腐烂的种子。落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不会生长。乔说,安,你是否害怕我也会离开你。不会。
  我们以后可以隐居在一个安静的小镇。开一个小店铺。我们相爱。过一辈子。
  她紧紧地抓住乔的手指。她终于看不到黑暗中的任何光线。
  刀扎进男人身体的时候,她听到肌肤分裂的脆响。温热的液体四处飞溅。男人嚎叫着从床上仰起头,一手把她推倒在床下。
  她知道自己的方向扎偏了。不是心脏。而是在左肩下侧。她没有给自己任何犹豫。
  拿着刀再次扑向受惊的男人。她想,他该知道什么是疼痛了。她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几乎花掉了乔和她自己留下的所有积蓄,才查明这起被隐匿的谋杀。在乔失踪的那一天。这个男人把乔请到他的包厢。他喝醉了。想带乔出去。乔不愿意。他敲碎WHISKEY的酒瓶扎进了乔的脖子。这是发生在包厢里的事件。在这个城市里他太有钱了。乔是一个23岁的跳艳舞的外地女孩。
  乔就象一只昆虫一样,消失在血腥的夜里。
  可是她等着乔。等着她生命中最后一句诺言。她已经别无选择。
  满手的鲜血使她抓不稳手里的刀柄。
  就在她靠近有利位置的时候,她的刀因为用力过猛滑落在地上。男人扭住了她的手臂。
  因为恐惧他的手指冰凉地扣在了她的肌肉里面。他一直把她推到窗口那里。她的上身往窗外仰了出去。满头长发悬在风中高高地飘扬。
  你想杀我吗。男人的脸在黑暗中俯向她。他肩上的血液滴落在她的脸上。粘稠而清甜。他的笑容在夜色中显得诡异。他轻声地说,宝贝,你不知道你的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我们谁都不知道。
  突然之间,她的身体在推动之下,钝重而飘忽地抛出了窗外。
  这是她生命里一次快乐的下坠。在漆黑的夜色中看见下面的灿烂霓虹和涌动人群。很象她童年时沉溺过的万花筒。摇一摇,就会有无法预料的安排出现。她从小就是个好奇的孩子。
  她的暗红色雪纺裙子在疾速的烈风中象花一样盛开。赤裸的双足感觉到露水的清凉。
  有一刻她的手试图抓住什么东西。但在无声地滑落中,她终于接受了手里的空虚。
  有些时光是值得回想的。14岁少年明亮的眼神。春天的气息。甜蜜的亲吻。
  肌肤的温度和眼泪的酸楚。一个穿白棉布裙子的女孩独自坐在夜行的火车上。还有教堂外面的樱花。在风中飘动的洁白婚纱。
  她轻轻地在黑暗扑过来之前闭上了眼睛。
  午夜飞行
  Pepole getting born and dying
  But I've heard there is joy untold
…………Angelene
  玛莉莲是位于西区的一个小酒吧。威士忌苏打和DISCO是它的招牌。
  但是最近的生意不是太好。因为以前的一个DJ消失了。
  这是他来到上海的第一份工作。
  每个夜晚,他出现在音控台后面。他是个英俊沉默的男人。常常穿一双球鞋。
  还有松绿色的肥大布裤子。台子上开着一盏小小的低瓦数的台灯,用来选唱片。
  他低下头看封套的时候,长长的头发就滑下来遮住了眼睛。
  他很少抬起眼睛看人。
  在狭小的舞池里,酒精和烟草混合着尖叫尽情地发酵。他绞杀着脸色苍白的人和空洞的音乐。然后神情冷漠地拿起放着柠檬片的冰水杯子。 深夜12点过后,是跳慢舞的休息时间。放一些英文老歌或者只是柔缓的萨克斯风。他这时可以离开工作台,靠在阴暗的角落里,点上一支烟。这时候他的眼睛会习惯地转向吧台那边的厚木门。他来酒吧的第一个夜晚就看见她。已经7天了。
  每天深夜12点。厚木门后面。她的活动范围局限于此,从不走到舞池中间或有亮光的地方。
  所以,每一次他看过去,她都是独自站在阴影里面。
  已经是是初秋了。她仍然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身裙子。圆领无袖,是洗得很旧的绉丝。
  白色已经泛出黯黄,象枯萎的茉莉花瓣。头发浓郁如海藻,漆黑地倾斜在腰间。她双手空空地站在喧嚣的人群后面。有时候会独自坐在吧台边的高脚椅上。但人一过来,她就很快地闪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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