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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大同被父亲看得鼻子发酸:爸——许毅祥勉强笑了笑,:我年纪大了,脑子也锈了,不想忘记你长的什么样儿。
许大同的心被批得说不出话来。
许毅样叹了口气,从口袋里取出张全家福照片,看着上面说:还有丹尼斯,多聪明啊,我真喜欢那孩子。以后我想他,可以看看他的照片……
眼泪顺着许毅祥的面颊流了下来。许大同看见,聚在胸口的疼,像根硬刺穿透他的前助后背。父亲是个从不轻言情感的人。记得上大学的时候,自己住校,难得回家,有时归家之前事先通报一声。可他到了家门口总能“恰好”碰上父亲。自己问:爸,您干吗呢?父亲望望天,说:遛遛弯儿。自己于是说:爸,那您再走会儿?我先进去了。父亲马上又会说:我通完弯儿了,一块儿进去吧。开始,自己还糊徐着。跑去问母亲:妈,爸爸最进突然爱散步了?妈妈扑啼笑出声:爱散步?平时把他打都打不出门。他是听说你要回来,特别在门口等你的。自己被母亲一下点醒。一种无以报答的内疚使他从此要回家,再也不提前打招呼了。
瞧我,瞧我,都说人老了只有高兴的时候才会哭,真是笑话。许毅祥忽然羞愧地掏出方手绢擦擦眼睛:我这么一把年纪了,竟然为踉儿子分别掉泪。不是老糊涂了才怪呢。
许大同候地站起身:爸,在这儿等我!无论发生什么事,千万别走开。说着,朝候机室外走去。
许毅祥顿时慌了:大同,你要去哪儿?
许大同对父亲挥挥手:放心,我很快会回来的。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旅客的人群中。
自从丹尼斯被儿童福利局带走之后,许大同一共到儿童寄养中心去探望过两次儿子。
由于申请探望的手续复杂,每一次探望的时光都有千金之责。许大同总是在探望之后,不断回忆起每一个细节。他心里把儿子的眼神、举动和话语点点滴滴地记录下来,体昧再三。他觉得那种回忆是与儿子相聚的一部分,是相聚的延长,是使相聚增加了可观的内容和价值。这种回忆还连带着环境和氛围。许大同尽管仅去过儿童寄养中心两次,他对那里的建筑格局,行走路线,门窗位置以及里外防卫却都巴绘图般地印在记忆里。
那是一座监狱,那是企图隔绝他和儿子之间时情感的一座监狱。但他知道如何掘开监狱的厚墙,如何寻找到打开监狱大锁的那把钥匙。他一边开车,一边预习着将要做的事情,觉得坦然安详,胸有成竹。这种自信使他感觉自己仿佛是去做一件早已规划好的事,那件事由于他一直拖延着没有做,而不得不等在那里。现在,到了该做的时候了,他便朝那件事去了。
丹尼斯今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又尿床了。
丹尼斯记得爸爸妈妈夸奖自己,说自从今年下半年开始,自己已经是个大男孩儿,个儿长高了,饭吃得多了,也很少尿床了。丹尼斯为此很骄傲。他和其他小朋友一样,都觉得长大是件很难的事。那大概需要一种奇迹突然发生,或者是一种魔力施展在自己身上。就像从一种昆虫变成另外一种昆虫,从一种鱼类变成另外一种鱼类一样。他曾告诉保罗,我已经长大了。我跟你们不一样了。保罗不信。保罗说,长大意昧着有爸爸妈妈那么高的个子,有很大的力气,还要有很多的钱。丹尼斯说,我在电影和电视上见过跟我个子差不多高的大人;我可以一手拿动一瓶可乐,力气当然也很大;我家里还有一个会唱歌的储钱罐,里面的钱全是我的。保罗仍然不服,说,长大了,就是要跟爸爸一样,天天跟妈妈睡觉。丹尼斯更加不屑:我从生下来就跟我妈妈睡觉了。后来我长大了,才把我妈妈让给我爸爸的。丹尼斯的话叫保罗十分受挫。
但自从丹尼斯被一些陌生人从医院带到这个儿童寄养中心之后,他忽然发现自己又变成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小孩子。
自己的个子在孩子们中间显得很矮,其他的的孩子多数年龄都比他大。自己吃饭吃得很少,这里的饭没有妈妈爷爷做的好吃,每次一吃饭就想爸爸妈妈,自己又开始尿床了。
每天早上,都是海伦阿姨来叫孩子们起床。海伦看见哪个小朋友的床是湿的,她的脸色就会变得有点儿不好看。她会嘟嘟囔囔地把床单换下来,边做边说:海伦阿姨最大的问题就是挣得太少,干得太多。你们为什么不体恤我?丹尼斯被海伦的话弄得很难过。
他想,他不是故意要和海伦阿姨作对。海伦阿姨赚钱赚得少,干活干得多,并不是丹尼斯的错,但丹尼斯还是希望不要被海伦阿姨发现自己尿床。丹尼斯每个晚上都很小心地入睡,他水喝得很少,他尽量不盖被子,他紧紧抱着自己的绒毛小猴,希望半夜小猴会叫醒他去嘘嘘。可不管他多么小心,早上醒来后,他仍有可能发现自己的小被和床单是湿乎乎的。于是,他最不想听到海伦阿姨的呼叨声追着他的耳朵跑,他走到哪儿,唠叨跟到哪儿。丹尼斯不明白这个变化是怎么发生的。自己怎么会从一个已经长大的男孩子又变回去了?就像从一种昆虫变回另一种昆虫,从一种鱼类变回到另外一种鱼类一样。
会不会是因为离开了爸爸妈妈,自己身上的奇迹就消失了。想到这种可能,丹尼斯觉得更加难过。
丹尼斯心情不好,便不想跟小朋友们玩儿。他一个人坐在一边,搂着小猴儿,远远看着海伦阿姨教几个孩子画画。海伦阿姨画了个太阳,又画了一棵大树,大树下一座小房子,房子外围着一圈篱笆。海伦阿姨说,这座小房子就是他们现在的儿童寄养中心,在这座房子里住着他们这些孩子们。丹尼斯看着这幅画,心里暗暗觉得很丑。拆房子,黑篱笆,简直是巫婆住的地方,难怪自己那么不喜欢这儿。丹尼斯天生对画就有品位。
他对景物的直觉大都来自心中的感受,而不是来自父亲的遗传。
丹尼斯无聊地抬起头,忽然发现在迎面的玻璃窗上出现了个画在纸上的淘气的小猴子的模样。那猴子嘬腮,杏眼,额头很高,睁子斜脱着,仿佛正向自己做鬼脸。
这难道是在做梦?丹尼斯眨眨眼。那小猴子依旧透过玻璃向屋内探头探脑。
爸爸!丹尼斯嘴角翘着笑了。他从小就对爸爸画的小猴子的每一根毫毛烂熟于心。
丹尼斯不慌不忙站起来,沿着那排窗子向外走去。没有老师的允许,不得走出屋子。
这是丹尼斯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受到这里的工作人员对他的警告。
他非常高兴自己仍然记得这两句话,并且为自己有机会违反那些人们的警告而精神振奋。
许毅祥一动不动地坐在长椅上。他的视线牢牢地注视着儿子在一个半小时以前消失的那个方向。儿子嘱咐他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动。所以,他脑子里转来转去只有这一句话。他只把这段光阴当做凝固了的胶质体,自己则是胶质体上的一个点。他就那么坐着望着前方,眼前的一切渐渐化为空洞的一片。当他听到一声嫩嫩的“爷爷”
的时候,他几乎是从白日梦中惊醒的。
许大同拉着丹尼斯的手穿过人群快步跑来。丹尼斯边跑边向爷爷挥着胳膊,身上穿着红黑细条农,像一只要飞起来的鸟。
爷爷!丹尼斯扑进许毅祥的怀里,红扑扑的股蛋儿带着汗在许毅祥的胸口赠着,把许毅祥的五脏六腑蹭得毛茸茸的发软。
好孩子,真是个好孩子。许毅祥托起丹尼斯的面颊贪婪地看着。丹尼斯的突然出现叫他大喜过望,心脏狂跳之后,眼圈不禁湿润起来:爷爷回北京后一定会想你的。
爸爸,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孤单单在北京的。许大同过去搂住父亲的肩膀:我已经想过了。爸,我们和你一起回去!
许毅祥楞住了。
许大同弯腰对丹尼斯说:儿子,来,跟爸爸买票去。我们和爷爷一起走。
丹尼斯犹豫了:我们要去哪儿?妈妈呢?妈妈也去吗?
儿子的质疑是许大同在这来来回回的过程中一直无法决断的问题。他和简宁近九年夫妻,大小事上他都让着简宁三分——小事上简宁喜欢拔个尖儿,大事上两人有了争议,简宁往往有办法把许大同的想法转向九十度。简宁不是个泼辣的女人,简宁温柔,懂事,肚里很有尺寸。许大同与简宁开起玩笑,就说她是个软刀子杀人的女人。但许大同爱她,这大约就是简宁的软刀子为什么总能杀他的原因。许大同想,自己九年凡事都和简宁商量,今天的事却只好先斩后奏了。
丹尼斯,我们跟爷爷回中国之后,妈妈会想办法来找我们的。
许毅祥尽管听不懂许大同跟丹尼斯这一问一答的英语,但两人的神态叫他把内容猜到了七八成:大同,你到底想干什么?
爸,我们到美国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努力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可现在家破碎成这个样子,我留在这儿还有什么意思?回到在北京,我们一家起码可以在一起过团圆日子。
许毅祥嘿嘿一声:你太有出息了,想当逃犯了,是吗?
想干脆放弃那场官司,假装忘了这事儿,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闹不管你走到哪儿,你都不再是个清白的人。你永远背着个虐待孩子的罪名。是你自己把你自己判了有罪。
爸——!
别骗自己了,这是你的生活。那样的话,你会后悔的。
许大同低下头,但脸上仍满是不服。
许毅祥叹了口气,忽然说:大同,还记得当年你准备来美国的时候,你妈妈想找人帮你换外汇的事吗?
许大同看看父亲,目光变得朦胧。那年许大同出国留学的事已经成了定局,全家开始为即将远行的儿子准备行装。
许大同的母亲取出自己多年的一笔积蓄交到儿子手里。母亲说:穷家富路。我正找人帮你换美元带上,以防万一。许大同笑了,故意问:妈,您知道现在美元和人民币的黑市比价到底是多少吗?母亲在家里是管钱匣子的,她清楚从银行利率的调整到葱姜蒜价格的升降。一比十。母亲说:最近黑市美元不好换,价钱往上走。许大同皱起眉头:这万把块钱换不了多少啊。我去美国至少要待个三五年,杯水车薪,不够哇。母亲被儿子的话说得哑口无言。许大同把钱轻轻放回到母亲的身边:妈,我到了美国,一切都要从零开始。不可能再靠您和爸爸的庇护了。“零”这个宇表示一无所有,也表示无限大。
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决不会被困难吓得逃回来的。您和爸爸别再为我操心了……
八年前的情景把许大同胸口的冲动渐渐冷却下来。他有些羞愧地把丹尼斯搂在怀里。
许毅祥用自己的眼睛爱抚着儿子和孙子。他们是他的血肉,他与他们难舍难分,但他必须和他们在这里分手。这是他替他们做出的最正确的选择。
大同,带丹尼斯回去吧。既然你当初决心来美国,这大概就是你必须付出的一部分代价。记住你过去说过的话。把丹尼斯培养成一个正直的、有出息的人。回到北京后,我会给你们写信的……
随着传来“请准备登机”的广播声,许大同和丹尼斯跟着许毅祥一直走到登机口,机场工作人员拦住了他们。那位黑胖的女工作人员,制服被她臃肿的身体塞得紧紧的。
她仿佛看惯了这一幕送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