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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然有空,你的饭我一定要吃。老霍说:你当年可没少吃霍叔叔的东西。记得那年,霍叔叔带你去逛厂甸儿,你吃切糕吃得拉肚子,你爸你妈把我骂得臭死。
许大同脸上泛出笑意,他想,有了老霍,父亲在圣路易斯的生活就不会显得那么枯燥了。
许大同走入书房,打开苹果电脑。《美猴王》的系列游戏软件连续几年都销路很好。
他现在打算给“系列四”设计一些新的人物形象。孩子们的口味是挑剔的,市场的需求是变化莫测的。你一分钟的怠情,都可能被竞争对手利用,将你击倒。
正当许大同全神贯注在自己的创作上的时候,电话铃突然暴响。许大同心不在焉地拿起电话。
话筒里的声音十分陌生:是许先生吗?
许大同答道:我是,什么?警察局?他脸色大变:在哪儿?好,好,我马上到。
许大同放下电话,脑袋嗡嗡做响。父亲怎么会在警察局?老霍呢?老霍在哪儿?
那个警察没有提。许大同匆匆拿起大衣,犹豫了一下,反身走进丹尼斯房间。丹尼斯抱着他心爱的毛绒小猴子正睡得香甜,小脸红扑扑的。
许大同望了儿子几眼,转身快步走出门。
许大同将“加瓜”车开得飞快。他竭力保持着镇静,对情形做了最客观的猜测。他想,很可能父亲和老霍走散了,父亲找不到家,被巡警拣走。巡警查到自己的住处(父亲到美国的第一天,许大同便把一张写着自己及一些熟人好友的住处电话的卡片放在父亲的钱包里),通知自己来领人。这种事情也是常有的。记得简宁告诉过他,刘茵的母亲曾经来美探亲。刘茵的母亲是个乐天派的胖老太太,不识英语又耐不住寂寞,一个冷眼没看住,便溜出家门逛街去了。到了天黑肚子饿,她站在马路中间拦住警车,手里拿着一张写着英语的纸,大字是“我要回家”,小字是详细门牌地址。警察无论有什么要紧公干,都不能对这个白发老妇置之不理。所以,邻居们总看见刘茵的母亲得意洋洋地被警察专车护送回到府上。那场面派头摆得比州参议员还足。
许大同几步跃上警察局大门的台阶,正好撞见一个大黑塔似的警察。
许大同拦住他:我父亲在哪儿?
警察一愣:谁是你父亲?
中国人,七十岁上下,穿着灰色衣服。
噢,那个老头儿?一个小时前来的?
许大伺顺他指的方向朝门里看去,只见父亲正呆呆地坐在靠窗的角落里,面孔苍白地对着来来往往的人们。
此时,许毅祥的脑子是真空的。对眼前的景象,那些腰间别着手枪的警察、被警察扣着手铐的男人和大喊大叫的女人无动于衷。他只想着老霍靠在他肩头的略发灰暗的脸,那顶黑色的遮着老霍前额的帽子。那帽子随着老霍跌落的身体翻滚到地下,被受了惊吓的人们踩着踢着,最后,成为扁扁的软蹋蹋的一块脏布。
许大同疾跑过去:爸!
许毅祥仍旧坐在那里,木然地看着儿子。
许大同心头一紧。父亲的神情好像是一堆破碎的废墟,任凭西风扑卷摧折。
许大同扶着许毅祥:爸,你没事儿吧?
许毅祥眼泪慢慢流了下来:大同……
许大同轻声问:究竟是怎么了?
许毅祥泣不成声:老霍,他,他出事儿了……
许大同还想问什么,父亲失神落魄的样子实在叫他张不开口。
一个警长拿着卷宗摇摇晃晃走过来,说:许先生吗?很好,你来了给我们帮了个大忙。看,我们需要你父亲做个笔录,可他完全不懂我们的语言……
许大同打断他:请问,和我爸爸在一起的那个人呢?
警长扬起眉毛:死了,心脏病。我猜,他当时一点痛苦都没有。
老霍在圣路易斯没有亲人。据说,他曾与一个在歌剧院唱会唱的菲律宾女人同居,后来莫名其妙闹翻了。那女人把他的东西和他的画儿一扫而空。老霍目前的遗产,就是他那间一无所有的空屋子。警长向许大同和许毅祥问了一些他们根本不知答案的问题,又追询了一些他们和老霍之间的历史,最后,要求和他们保持联系,客客气气地把他们送到门口。
马路上车辆稀少,路边的霓虹灯闪着诡秘的光彩。
许大同驾着车,眼睛直视着空阔的路面。许毅祥坐在旁边,动也不动。两人长时间沉默不语。
许大同转头看看父亲,忽然伸手去握了一下父亲的手掌。父亲的手掌冰凉,干瘦枯槁,几乎毫无反应。他不由得想起小时握着父亲手的感觉。那时,自己在学校里出名地淘气,不是今天踢球砸了玻璃,就是明天用墨水染了女孩子的花衣服。放学后,老师经常把自己留下来单独教练。到了天黑,不见自己的人影,父亲寻到学校来,和老师自然有一番口舌,然后,领自己回家。父亲一声不响地走在前面,自己低着头跟在后面,琢磨是现在讨饶好,还是硬充好汉接受惩罚?到了车辆繁忙的十字路口,父亲突然站住,手掌略略向后一伸,等待着自己。自己犹犹豫豫赶上两步,轻轻攥住父亲的手掌。父亲默默拉着自己过马路,那手掌温润宽厚,让自己觉得那样有所依赖,安全可靠。他随着父亲的步子走着,对自己的顽劣行为的后果不禁有了新的看法,羞愧之情油然而生……
想着,许大同不觉低声叫道:爸!
许毅祥木然地看看儿子。
突然手机响,许大同赶忙接听。电话中传出简宁的声音:大同,你在哪儿?我往家打了两个电话都没有人接。
许大同回答:我们刚从警察局出来,爸爸他们出了点儿意外。
怎么样,严重吗?
嗯……没事儿,已经解决了。
丹尼斯呢?跟你们在一起吗?
他正在家睡觉。
简宁惊叫起来:什么?你把丹尼斯一个人放家了?
许大同突然醒悟: My GOd (老天)!你给家里打电话了!
还连打两个!
许大同把手机一扔,脚踩油门,猛然加速,汽车向前快速冲去。
丹尼斯通常晚上睡觉睡得很死。
他觉得睡觉就是一个又黑又甜有滋有味的大果子,他坐在这个果子里,慢慢地不慌不忙地把这个果子享受完,这一觉就算醒了。晚上爸爸妈妈总是要到他的房间里来好几回。
爸爸妈妈来看他是不是踢掉被子了,是不是从床上滚到了地板上,是不是头上有太多的汗,脚心是不是有点儿凉。爸爸妈妈还要叫他起来撒尿——爸爸妈妈把他撒尿这件事看得很重要,除了每天晚上睡觉前问他是不是撒了尿,每天清晨醒来后摧他马上去撒尿,还要在半夜三更的规定时间把他从床上拎起来,逼他尿尿。那种时候,丹尼斯一般都是一摊烂泥,拎也拎不起来。所以,既然拎鼻子拎耳朵都把他拎不醒,爸爸便不舍得拎他,而是把他轻轻抱起,抱到卫生间去嘘嘘。所以,丹尼斯每晚上都做一个同样的梦。
梦里他看见一个和他一般大,甚至模样长得和他毫无二致的小孩子,被小孩子的爸爸从床上抱起来,抱到卫生间去嘘嘘。嘘嘘完了,小孩子又回到了床上,爸爸给他放平枕头,给他盖被掖脚,还给他的脸蛋儿印上两个“香香”。这个小孩子很幸福,丹尼斯做了这个梦之后,也觉得很幸福。他把这个梦和他享受的那个又黑又甜的大果子叠在一齐,他想,这个梦或许是大果子里的一部分,是大果子里面的果仁儿。
今天丹尼斯睡到半夜忽然醒了。他好像听到一只蛐蛐在耳边唱:丹尼斯,丹尼斯乖乖,快快起来。丹尼斯,丹尼斯乖乖,快快起来。他竭力想不理睬那只蛐蛐,可蛐蛐跳到他的额头又开始唱同样的一支歌,并且唱个不停。丹尼斯翻身,丹尼斯堵住耳朵,丹尼斯屏住气,那只蛐蛐依旧卿卿地唱,终于把丹尼斯吵得不耐烦了。他不得不努力睁开眼睛,看那只蛐蛐究竟在哪儿?看那只蛐蛐究竟想干什么?丹尼斯这样想着,一点一点地清醒,一点点从那只大果子里钻了出来。他慢慢感觉到自己的软软的床,自己的暖暖的被子,自己怀里的小猴子,最后,他终于感觉到了屋子里实实在在的黑暗。丹尼斯揉着眼睛坐了起来。他四周望望,黑暗中的屋子比平时要空旷,家具比平时要高大,可屋里既没有那只蛐蛐,也没有人。
丹尼斯抱着一个小猴儿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走下床。他光着脚走过长长的走廊,走进客厅。月光从窗户洒进,客厅地板上落着花花碎碎的影子。他的喉咙有点紧,踏着那些花花碎碎的影子,他的心像池塘里的青蛙,扑通扑通跳上跳下。他快快跑进爸爸妈妈的卧室,爸爸妈妈的卧室跟他的卧室一样黑。他快快爬上爸爸妈妈的大床,跳进爸爸妈妈的被子里,抱紧小猴儿气喘吁吁:别伯,别怕,孙悟空马上就会来的。他会把大灰狼、大妖怪打得稀巴烂,做成炒鸡蛋,我们再添一碗饭……
十字路口的红灯挡住了“加瓜”
车的去路。
许大同的手焦虑地敲着方向盘:快,快,快……
他觉得那红灯像只虎视眈眈的怪眼瞪着他,一动不动。这灯怎么亮这么长?这灯没准儿是坏了。他嘀咕着,嘴里发干,心头长草。
好不容易熬到红灯转变绿灯的一瞬间,许大同驾车冲了出去。
报纸上曾经有过一个统计数字,圣路易斯市的火灾有相当一部分是由四岁至八岁的孩子引起的。火对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有一种无法抗拒的魁力和诱惑,火是魔鬼,它寻找那些被父母疏忽了的孩子,它勾引他们,让他们灵魂出窍,变成扑灯的蛾子。还有煤气,煤气爆炸。上次圣路易斯西北郊那家开中国餐馆的老板家里煤气爆炸,一个保姆和两个孩子全部遇难。
触电呢?对孩子来说,触电的可能性甚至比火灾和煤气爆炸还要大,屋子里电灯、电线、电插头满世界的,谁知道孩子的小手会往哪儿捅?
入室行盗的呢?水管进裂呢?屋顶坍塌呢?电视新闻不是天天都有这类事情报道吗?
谁能保证不发生在自己的家里?
许大同想着,胸口闷得透不过气来。
电灯杆和树影哗哗地倒向后面。痛哀中的许毅祥感觉到一些异样。他转过脸,看看窗外,又看看许大同肌肉绷紧的面孔,迟疑地问:大同,你把车是不是开得太快了?这样会违法的吧。
许大同苦笑一声:我把孩子单独放在家里,已经违法了。
公寓大楼静穆地站在一片黑色的浓荫中。
许大同将车停在路边,三步两步往大门里跑。许毅祥腿脚略慢地跟在后面。
守门人唐那休。奥伯曼刚刚给自己冲了一杯热咖啡。他坐在大堂的台子前,开始继续翻看今天的报纸。这些天,报纸上天天讨论千年虫的事情。有人说千年虫会引发世界大战——俄国的导弹由于电脑失控,打到美国;美国的导弹莫名其妙地飞到了中国。还有人说,本世纪与下个世纪交会时,天上的飞机、飞行器,还有卫星都会掉下来,像落雹子一样砸到人们房屋上。更有人说,银行的账目会乱成一团,富人的存款化为零,穷人的腰包一下鼓起来。奥伯曼对有关银行的说法十分感兴趣。他决定明天到银行去多开几个账户,每个账户存个五块十块,等待百万富翁的机会降临到他的头顶。这时,他看到许大同和他的父亲匆匆忙忙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