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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慈的姑娘,这孩子本性不坏,求求您不要把她送官,”舒父含泪,一直在磕头,前额实实在在地硬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您,您就把她带回去使唤吧,做丫鬟做杂役,您尽管使唤!她就做牛做马也替您赎了这次罪,别把她送官,姑娘求您了……”
“玉儿,玉儿!你怎么能这样做,过来跟爹爹一起跪下!”舒父喊。玉儿却一脸惊恐后怕,粘在车轼边怎么也不肯挪开脚步。
沉默片刻,只见车内人轻轻起了玛瑙串珠的帘子,一把馨香金扇出现在帘后,跃入众人眼中。车内人金扇半遮面,一种类似寒梅的傲贵冷香在缓缓飘散,这香含蓄、清澈、澄明无比。
“……是一双好眼眸。”
女子淡淡地赞一句,她精湛的眼神上上下的打量着玉儿。玉儿马上僵住,怔怔地把扒着车的手放了。
女子那声线像有一种莫名的魔力,让人知道声音的主人是一位怎样光彩琉璃,怎样令人疯狂的绝代佳人。金扇光芒刺目,扇后女子繁复的发髻下藏着一双明眸,望之灿如春华,皎如秋月。
“把女儿送到我这儿?你是否清楚我是什么人?”女子望着舒父,淡淡道:“你可听好了,我姓柳,人属京都教坊下。”
京都教坊?教坊!
车内女子是……一位官妓?!
舒父表情先是愕然。之后由愕然转恍然。又由恍然变为惨然。他像垮了一样跪坐在雪地上。双手痉挛般地抽搐。
“姐姐好漂亮。像仙女一样!”
玉儿崇拜地看着女子。双眸发亮。天真地羞羞一笑。车内女子似乎也微微地一笑。向又瘦又小地玉儿点点头。温柔地唤。
“孩子。来。到我这儿来。”
车外的娇娆妓女脸色微变,“楼主!这种偷儿……”
楼主摆摆手,不接受她的话。
玉儿攀着边儿,把头凑上去。楼主柔若无骨的青葱嫩指优雅地伸出车,拈着一块绵软香甜的红豆糕放到玉儿双手里。
“你做了错事,以后跟姐姐走,替我做事偿还,你愿意么?”
玉儿听到做错事时先是缩一下脖子,眼珠胆怯地乱滚,但很快就盯着楼主那精美的金扇,惊艳地瞪大眼,不说话,拼命地点头。
女子递给玉儿一串钱儿。“好,玉儿以后就是姐姐的了。”女子说出这句话,让舒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儿地接过卖身得到的银子。
事已成定局。
“玉儿,跟我上京都。”
女子轻柔的话语,让玉儿愣了一下。
“我说,我们要离开这儿了。”
玉儿眼眸闪过一种茫然,脸上开心的笑渐渐变得不自然。
“……好啊。”天下的雪是不是太大了,玉儿的声音抖得厉害。
“别慌,最后去跟你爹爹说几句话吧。”女子已经很满意,这玉儿只是个八岁的孩子,能做到这一步就很不错了。女子现在做的,不过是在渐渐敲碎孩子脆弱的伪装。她这样慢慢地说道,车外的玉儿也慢慢地褪去脸上所有强装出来的表情,脸色雪白雪白地,胜雪一分凄然。
这哪里是高兴,留在玉儿脸上的分明是强忍泪水的倔狠与决绝。
“还要再装下去么?”
女子露一个浅淡的笑弧。“我刚称赞的,不仅是你的一双眼眸,双目乃心灵之镜,我看你是故意偷的玉片。不是这样么?好孩子,对自己也好对亲人也是,你够倔,也够狠,我看上了你这种性子,只有这种性子,才能成为一位最出色的官妓。既然卖身于我楼,我赐你新名字如何?玉儿玉儿,日后你就叫如意了,意思是我盼你以后一生经历,都能尽如你意……”
鹅毛大的雪嗖嗖地在耳边呼啸,听到熟悉又陌生的两个字的舒玉儿下意识抖一下。
她不敢回头,不敢去看那跪在雪地里伤心欲绝的男人。
她心底有一个谁都不能知道的秘密。
原来的舒玉儿,一年前早就死了。
七岁那年天真活泼的舒玉儿不慎落水,醒来却成了一个有着后世考古学家书如意记忆的女孩。
莫名其妙地穿越过来,除了穿越前自己的名字跟一点点本能般的考古知识,她像得了严重的失忆症的人一样,什么都忘记了。
为什么会穿越?她是怎么穿越过来的?穿越前发生了什么?书如意在脑海里只找到一片空白。
醒来成为舒父女儿的她,最感激的是对她疼爱有加的舒父舒母。
在她有限的记忆里,对于这种温暖的亲情,她只感到一阵难掩的陌生感,好像从来就没有拥有过。现在,她偷走属于舒玉儿的宠爱,良心不安之外,心底终究还是盛满了幸福滋味。
她是纯如白纸的舒玉儿,还是谜一样的书如意?
她自己都分不清了。
原以为能就这样跟在舒父舒母身边,过完这一辈子,但好景不长,这年的大旱真的击垮了原本就不富裕的舒父一家。就在昨天夜里,书如意清楚地听到舒母压抑的哭声。整整一个月的地瓜菜根,今日舒父执意的进城,一次次的敲门哀求,她其实都看在眼里,早看懂了。
她又想笑,希望眼前的美丽女子快快带自己走。
妓什么的,都无所谓了……
吃饭的地方?
会的,爹爹。我会寻得个地方留下,然后安静地死去,不回家,不拖累爹娘。
“故意凑到我这儿来,孩子你应是铁了心的,那就别后悔。”女子温柔地提醒着玉儿,“去告别吧,然后放下一切牵挂跟我走。”
给这话刺激了,书如意忍了一天一夜的泪水,挣扎几下,终于吧嗒吧嗒地落下来。
是冬夜,雪飘漫天,把钱儿交给舒父,没有说什么,书如意就跟华美的马车一起离开了。凄凉的雪夜,留下了一位刚刚失去女儿的父亲。
舒父掐着钱儿,一脸震惊交加着悲痛。他突然嘶哑地呼喊女儿的名字,望着雪地上长长的两道车辙禁不住老泪纵横了。
他已经永远见不到他的女儿了。
从楼主那儿得到久违的名字,如意给粗鲁的马夫扔上另一辆马车。车舆里,如意心里乱成一团。妓女?她以后就会是古代一个卑贱的妓女了?胡思乱想的她突然听到马车外舒父熟悉的声音,嘣地一下跳起来扒开窗看。“爹爹!!”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茫茫的大雪,两行绵延不断的车辙,与从心底再次透出的冰冷。
她好不容易得到的亲情,再次失去了……
这个念头闪电般一闪而过,她脑子轰一声炸开,突然就哭了,哭声中全是凄绝悲意,好似要把一生的眼泪哭干哭断。
雪声,哒哒前行的马车,哭泣的女孩,那低低的泣声,越传越远,缓缓消失,再也听不见。
“雪花飘,雪茫茫。白雪这边是海角,白雪那边是天涯。
雪花飘,雪落忙。叠成衣盖我行囊,伴我从此去远航……”
这一次京都最负盛名的青楼的大门,要为穿越的灵魂,而缓缓敞开了。
【03 千叠】
那天过后的第三天,京都红雀大街上。
嗅着隔夜的雪那潮湿冰冷的味道,京都开始它一天的热闹。
奴仆们第一个出现在宽敞的红雀街道上。
因为有身份的人家里早餐是不用自家厨子的,所以奴仆要为主子去酒楼挑选合适的早点。他们除了去提食盒,有些还会得到一种难办的苦差事。
这种奴仆通常是低着头,一脸苦恼。若有人问去哪儿啊,奴仆就翻白眼,开口大声嚷嚷————会是哪儿?去楼子里!老爷家里的醋坛子要翻了!
这种去把夜宿妓院的老爷主子“请”回家的活儿,是每个奴仆都不愿意做的苦差事。这事做得好和做得不好,都会得罪主子————要不得罪老爷,要不就得罪主母。
那些在奴仆的接送下,不甘不愿地走出温柔乡的老爷们通常满脸醉意,有时还在胡言乱语。
“不用送,不用,咯。我的心肝儿,别笑,我不走了……”
京都里多少个男人,就是这样开始香艳的一天。
而京都里的青楼,也是这样开始它一天的经营。
京都青楼百千,但其中有一楼,只要是京都男人都会认识;就是京都教坊的千叠楼。
千叠楼。原名纤蝶楼。是京都教坊传奇名妓符纤蝶地住楼。符纤蝶是京都人。本姓李。父母双亡。被京都教坊一歌妓收养。改姓符。人称纤蝶。经教坊调教长大后地符纤蝶不但丰盈窈窕。艳若桃李。且歌舞双绝。在诸官妓中独领风骚。死后地符纤蝶留下了这纤蝶楼。为京都教坊又一重要地建筑。
细数一下。每年被这楼中千娇百媚地官妓迷得昏头转向不舍离开地男人。又何只百千呢?京都里至少半数地男人们会爱上这千叠楼。而剩下地一半。是懵懂地小屁孩和半只脚进棺材地老头。
千叠楼楼门打开。一辆辆停在楼前地精美轿子排成一道绝美地风景线。
有一辆披着彩纱地小巧马车。悄悄地从后门进入了千叠楼。
“楼主。你又一个人回楼了。”
一个五十岁左右地老妇上前。脸一冷。生硬地说道。
“你是否任性甩下了尊贵的客人?”没提问的语气,老妇在陈述事实。
老妇身份不寻常,她是楼里的教行嬷嬷,协助楼主管理楼里大小杂事。在千叠楼里,能用这种责问语气对楼主说话的,怕就只有她一个。
“陈尚书隔天就会来楼里闹腾了,这样不太好。”
嘴上不咸不淡地说着不好,一边指挥着楼里的丫鬟们替楼主换下外衣,再轻手脱去那双金丝盘底绣花鞋,露出楼主莹白如玉的脚踝。千叠楼内的地面全部铺着一层桃木地板,在楼内行走的,只需着白袜,赤脚也可。
“嬷嬷辛苦了。”
脸系轻纱的楼主着墨梅暗饰的银白色上衣,下是白底冷蓝镶滚的曳地长裙,她的发髻繁复,装饰却甚少,只有单只鎏金龙纹银簪斜斜地插在头上,没有一般妓女的妖娆风情,她是纤纤缕、络络丝,只一份清雅动人的风姿,好似一个谪仙一般的人物。
“楼主,你又乱收丫头。”
看着两个脏兮兮,瘦猴子一样的小女孩也下了车,嬷嬷厌恶之意表于色。
是的,丫头是两个,其中一个就是如意。如意上了车后才发现,车内早有了一个比她更瘦小更脏的小女孩。那个女孩一直一言不发,时不时用微带恨意的眼神看着如意。
金扇轻出袖,楼主掩着嘴。
“两只猴子而已,嬷嬷你拿主意,随便安置。”
楼主轻轻说道,不复一毫系念,上了楼。
教行嬷嬷木着脸。老妇她已经亲眼看到过三位千叠楼楼主的升起与陨落,在所见所闻中,只有这一代的楼主是她从未看透的。
嬷嬷粗鲁地掐痛两个女孩的脸颊,掰开她们的嘴确认舌苔的健康。
“你们两个,先留下来做杂活。”
嬷嬷厌烦地磨着手指,像刚刚碰了很肮脏不堪的东西。
“还有,我忘说了。”刚转身的嬷嬷像想起了什么,“丫头,你们是楼里真金白银买回来的人,别存什么逃跑的念头。我要看到你们哪个往楼门那方向走,我可以马上打断她的腿。”
给嬷嬷安排为干粗活的低等丫头,这两个七八岁的女孩开始在京都最富盛名的青楼千叠楼的生活。
洗干净身子,好好收拾一下的两个女孩看起来除了还是瘦了一点,也算能见人。如意小脸上有一双溢满灵气的眼眸,就让人看着是越看越喜爱。
白天,她们要早早起来,到灶房烧水,给各房间送暖暖的洗脸水和清理房间,之后擦地,洗衣服,打扫茅厕,还要应付楼里妓女的各种刁难要求,直到半夜也不能下睡。她们是楼里最卑微的存在,所有人都可以命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