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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奴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望请尚宫大人恕罪。”如意忽然的转口风,恭恭敬敬地朝脸色难看的尚乐宫躬身行礼,叫旁人吃惊之下又一阵不适应。
“以发簪替代花朵有何不可,尚宫大人请息怒,可愿意听奴婢一番解释?”她口气恭顺地说道,发髻上的菊样簪花随风荡颤,悄悄抛出了一个温柔诱人的陷阱。
【66 解佩环(中)】
“绻胭脂”跳脱自由的言行举止让很多人吃惊,看她淡定从容的样子,仿佛胸有成竹,运筹帷幄之中。
她说要想向尚宫大人解释?她能怎么解释,尚乐宫大人一口咬死她的过错,这个传闻最失败的教坊乐子似乎还有把握,企图狡辩过关么?
由尚乐宫大人在点卯之上,从芸芸众少女中发现了大胆配菊发簪的“绻胭脂”,而由此大怒喝叱,直至“绻胭脂”几次回答尚乐宫大人的问话,不卑不亢,都令事情向着最不可思议的方向发展了。
“胭脂半年入宫,丽景轩里的女官教导的第一件事,就是叫我们认识宫娥的地位和职责,所谓宫娥,若胭脂还犹记得,轩里的女官教导说,应是指专门供奉廷的歌舞女艺人。其名称又有宫妾、宫娃、宫妓等。她们的职责主要是在皇家举行的各种佳节盛会、宴宾典礼等场合上演出文艺节日,在平时为皇帝提供各种娱乐活动,一般不枕席。”“绻胭脂”不疾不徐地说道,到此顿下来,见无人反对此话,才继续说。“女官以及轩里的姑姑还说,我们来自各地方教坊的乐子,和宫娥一样,都南江最优秀的艺人,而妓一字,本来繁衍自古代祭祀典礼祭拜天神的巫伎中的伎。”
教坊妓人,最初的确应称为伎人或女乐,既依仗才艺的人,从最原始的殷商古代向神灵表演歌舞的巫女倡伎,慢慢演绎称为今日的官妓宫娥,这些被记录在乐籍的女子与民间野班子私人妓院的卖笑女子,应当不一样。
但自周朝时代开始,南江国前身宁国宰相设女闾,《万国遗策》五卷“青周”引周君云:宁公宫中女市女闾七百。按周礼五家为比。五比为闾。则一闾为二十五家。管仲设女闾七百,为一万七千五百家。管仲设女闾,等于后世之有花捐也。南江国娼妓制度,既自女闾开其端,自此以后,无代无之,伎者地位一落千丈。而南江乐历之后承六朝金粉,勾栏青楼教坊,已经完全被混为一谈,伎女卑也。
“自幼小入教坊,十三能吟歌织素锦,十四学观色知礼仪,十五弹箜篌诵诗书。教坊里地嬷嬷一直在胭脂耳边提醒着,我们是艺人,是为才艺而生的花朵,只有才艺才是我们伎人的生命甘露。”说着,“绻胭脂”犹豫迟疑了一下,侧首抬手,缓缓把那支千丝垂菊发簪从发髻上摘了下来。握在她手中的发簪精致之处入微,简约之处优雅大方,不可谓不是珍品中的珍品,她低头,“尚宫大人。奴婢一番肺腑之言,可有错误之处?”
这种是事实,丽景轩里的姑姑女官也的确是这般对乐子们灌输理念地,此时谁也不能反驳。
“而尚宫大人,”入宫化名“绻胭脂”的如意,说着话音再突兀一转,温软低柔变成犀利尖锐,化擂鼓击打在众人心头,成为缠绵入骨的刺痛。“您可知晓。在各地教坊里,那些官员们以及无知的百姓们曾经将我们与那些勾栏卖肉女子摆在同一地位相提并论?您可知晓,我们赖以为生的才艺,在旁人眼中,成为了吊高身价的手段?您可知晓,有多少位才艺绝伦的官妓被逼到穷途末路,最后抛弃了一个艺人的尊严?”
晓之以大义,动之以情。
“胭脂曾随楼里的师傅游遍了京都,马车留下的车辙画成圈,红雀大街地微风从那头吹拂到了另一头。京都教坊的名花儿都美艳无比。观之她们的才艺叫学艺未精的胭脂惭愧不已。但在胭脂看到的,是筵席宴会上。我们教班的艺人与鄙屑私妓坐一席中!琴沾了尘,舞袖叠满酒痕。就是一朵朵美丽花朵被摘离了土壤,放在花瓶中被人观赏,日渐等待枯萎。”
丽景轩里地人从未知道。原来这个平庸舞妓“绻胭脂”一开口。能这般犀利得咄咄逼人。一句一叹。叫人如有针芒在身。
那一声叠一声凌厉地三句您可知晓。敏锐且深刻得。让被问者催肠欲断。恨不得掩面迅速逃离此地。
炎炎艳阳。谁。望着自己身下地长长黑影。心中一凛。心虚了。
“今日点卯。遇景伤情。暗自伤矣。满座触目惊心。胭脂何忍。再添加一笔?”
“乐子筛选点卯。胭脂斗胆猜测。要求乐子佩戴鲜花。开始地初衷应该是要查视我们乐子是否拥有与才艺相衬地品貌秉性。人为本花为衣。胭脂以千丝垂菊鬃翠佛尘发簪为代替。此菊寓意为清净、高洁。而白菊正代表谦谦君子品性。”平静地举起发簪。她叫旁人看清了在发簪上面流连忘返地那一只美丽彩蝶。
“尚宫大人。胭脂……真地错了吗?”
她的表演太出色,太震惊人,语毕,竟久久了无人接话,丽景轩死寂一般安静。
这个舞台是她的,她粉墨登场,上演一场精彩的独角戏。
“……丫头,你批驳宫中乐子筛选的传统?”半晌过去,尚乐宫扶着椅把手,兀然横飞来一句,毫无起伏变化地语调里有诡谲暗流涌动。
如意在拜行一礼,“回尚宫大人,奴婢不敢。”
“你哪里不敢,你这大胆丫头敢得很。”尚乐宫似乎没有刚才这般震怒了,稳稳地坐在场上面,冷冷说着似褒实贬的话。从最初的震惊恢复过来,尚乐宫保持管理宫娥乐子的尚宫娘娘的威严,眯着眼看如意,眼角的笑纹染上点森然。
不知何时,一直站在尚乐宫身后的那位机灵的小宫女已经失去踪影。如意声情并茂的一番说话,似乎是这个小宫女没有福分,怕听不到了——小宫女去哪儿,无人关心,她只是青着小脸,悄悄退出丽景轩的大门,往瑞宁宫跑。
挑衅,寻死,还是放手一搏,瑞宁宫地那一位皇后娘娘最有资格断定这个大胆乐子举止背后地意义,并决定……她的生死。
在小宫女请来皇后娘娘地懿旨之前,这大放厥词的丫头,还能挣扎一会儿。不得不说,尚乐宫一度被那番话打动了,南江教坊地没落,官员心态的**,叫南江教坊官妓们都哀叹生不逢时,想当年万历末年,南江称佳丽之地,教坊梨园小楼,喧阗达旦,曲中名伎多如繁星,野史杂记中有多记载,实征江左之风流,存六朝千秋之金粉,而世易时移,几十年旧梦,醉生梦死的南江,今日谁还记得当年教坊花魁贵篁的风光,忆起那日才子宴作诗歌千百首,传诵诸姬之口,佳人弹罢丝竹,踮脚舞铃,席上笑拂袖的日子……
寥落后宫老宫娥,谁垂泪夜忆悼往昔。
忽然之间,尚乐宫还希望皇后娘娘能暂且放过这个大放肆的丫头。宫中倾轧毁去的孩子已经很多了,眼前的丫头也不是不聪明,放她回楼去,未来可能还能从她身上看到复兴伎人的些渺茫希望,要说利用人的价值,比起让这丫头给皇后娘娘当成出气包,最后默默无闻地死在这后宫,还不如能放她出去,利用得彻底,尚乐宫不是善良的人,有自己的打算,只是……这种打算眼里看都要成为了泡沫。
她发现这璞玉,发现得太晚太迟了,如今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
尚乐宫沉默片刻,复杂地看着如意。
“……你千叠楼里师傅教出来的好徒弟!”
旁人只道尚乐宫大人含怒反讥,对这个大胆乐子的一番自辩不屑一顾,只有尚乐宫自己才懂得,自己衰老的心中泛起一阵遗憾。
“再给你这个丫头一次机会,你给本尚宫再说出一个理由,本尚宫如何能恕你的罪。”
“尚宫大人,”如意眸子底下慢慢浮上一层惑然不解之色,她眨眼,弯起嘴角笑,如同稚嫩孩童般天真地说道,“胭脂这个理由还不够么?胭脂没有其他理由了,望尚宫大人恕罪。”
尚乐宫认为,这丫头今日必死无疑。
“还有一事,胭脂想告诉尚宫大人。”陡然,如意装出刚刚想起来点事的样子,睁大澄亮眸子,笑着说道。
素颜素髻,笑得烂漫,京都教坊千叠楼的乐子“绻胭脂”,你以为她伶牙俐齿的时候,她忽而告诉你她是娇憨耿直,当你以为她是愚蠢无谋的时候,她又能教你什么叫作剑走偏锋。
二十一褶绿裙裙裾摇曳,自宽腰带中拿出一枚系着白色穗子的白玉佩环。
“胭脂原意是要用这佩环取代花朵,但胭脂雕工不精,加之白玉佩环配上白色穗子,若系在腰裙之下,恐难叫旁人第一眼发现,胭脂才临夜做出发簪,来代替这白玉佩环,但胭脂深知,此佩环才是凝聚胭脂最大心血,被赋予比千丝垂菊发簪更深更重的涵义,最后胭脂还是万万不舍,把这白玉佩环一起带来了。”
只见白玉佩环中间并未如普通佩环一样掏空,里面薄薄一层薄玉之上,居然精心镂雕刻着一朵妖异美丽,花瓣如龙爪状的花!
“此朵彼岸花,涵义谁懂?”
【67 解佩环(下)】
目光所及之处,少女振衣而起,站立在千色富饶的繁花之中,身后一墙爬满绿藤萝,黄瓦飞檐下横琴燃香,锦衣严妆,绮堂筵会,此处千金争选。顾香砌,丝管初调,佩环微颤,宛如绚烂又渊默的画卷。
论美貌,她不及冷傲如娇梅的青容止水。
论谋略,她不及擅于**人心的倪素素。
即使论才艺,论辞令仪态,她也远远不及披着甜美外衣而内有恶鬼心肠的桑熙。
圆形的白玉佩环,温润而泽,缜密垂之如坠,不同于普通佩玉代表的吉祥如意、长寿多福和辟邪消灾等涵义,此佩环上龙爪状花朵,洁白莹润,如脂如膏,望之气如白虹,竟隐隐有高洁之意,与往常人们眼中妖艳的彼岸花有些区别距离。
以一个国家的未来,来迎送她这个一个平庸十五岁少女的一条命,谁敢道不值?
十指锁紧,剪秋水的眸子中闪现出一束骇人的精光,髻上的白玉兰花一颤,溢洒芳郁,沉默看着如意表演许久了,端坐原地的倪素素此时终于回忆起来,那清禅大师所出的哑谜谜底,自己曾是在哪个地方见过了。
“呀,绻儿,好素净别致的帕子。”
乐子进宫初初一个月,那日四人的厢房之中,她们午课修炼归来,绻胭脂面无表情地从怀里拿出丝帕拭香汗。却连带把另一方帕子牵出袖怀,露出雪白一角。以及这一角上绣着地单薄妖异的花朵。听见了倪素素地一声赞言,绻胭脂怔怔然,哦一下浅浅应了。平静地把那帕子重新收回去。“怎么随身带两方帕子,绻儿岂是这般细致的人。”从未见过她拿出那另一方帕子出来拭汗,又见胭脂她收得这样迅速,倪素素如何不猜出这方帕子里有故事。
午后,名为绻胭脂的少女倚着雕花窗户,几丝凉风吹皱院外小湖水面一池春水。被这般问及后,少女一边心不在焉地答。一边把指甲滑到手心。轻轻撩拨。
故人相送之物而已,她回答。
这个故人。真是值得寻味。
“此彼岸花。涵义谁懂?”
人人都唤此瓣如龙爪状地花为死人花。不祥之花。你怎么就顺当自然。唤出了它地本名。白玉佩环映衬下地脸上。洋溢地微笑。就甚至能灼伤旁人地眼呢?
今日点卯已经被毁了。被皇后娘娘二十多年前地那场纠葛。被丽景轩姑姑女官及尚乐宫地疏忽狭隘。被众犹痴坐在场上乐子们地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