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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年春,庄公在郊外名胜籍园盖起一亭,屏风、器具、缎帐等一色饰以老虎图案。落成当天,庄公召开华宴,卫国名流皆遍身绫罗,在此汇聚一堂。
从微贱起家的浑良夫是个讲究排场的时髦家伙,这天他在紫袍外裹着狐裘,架着两匹骏马拉的豪华马车前来赴宴。因为是不拘常礼的欢宴,他没有摘剑就进入酒席,吃到一半热起来时,又顺手脱掉了裘衣。
看到这副情景,太子一跃而起,抓住胸口将他拖出席外,把白刃搁在了他的鼻尖上:“你仗着君宠胡作非为也得有个界限!今天我就替王上杀了你。”
自知力不能敌的浑良夫没有强作挣扎,而是把哀求的目光投向庄公,叫道:“以前主公曾许诺饶我三次不死。即便此刻我有何罪,太子也不可加刃与我。”
“三次不死?且听我替你数来。你今天身穿国君服色的紫衣,其罪一。乘坐天子上卿的两骊马车,其罪二。在王上面前脱裘、不释剑而食,其罪三。”
“这也才只有三件。太子还是不能杀我。”浑良夫一面拼命挣扎,一面大叫。
“不,此外还有。你可不要忘了,那天晚上,你对王上说了些什么?你这离间君侯父子的佞臣!”
浑良夫的脸色霎时变得纸一样白。
“加上这件,你的罪正好四件——”,话音未落,浑良夫的身子忽然无力地向前栽倒,刺绣着金色猛虎的黑色缎帐上逬溅了一摊鲜血。
庄公脸色苍白地看着儿子的举动,始终默然未语。
从晋国赵简子那里向庄公派来的使者,带来大意如下的口信:“在卫侯亡命之际,不才虽力量微薄也曾忝加援手。但您归国之后,一向未有消息。如果您自身有所不便的话,至少希望由太子代替前来,向晋侯聊加问候。”
面对这颇为傲慢的词句,庄公又一次回想起自己悲惨的过去,感到自尊心深受伤害。他姑且打发使者,送去了“由于国内纷争未定之故,还望暂时宽限”的答复。
但与他的使者一前一后,卫国太子的密使也到了晋国。遣使的内容是:“我父亲卫侯的答复不过遁词而已。其实是嫌以前曾经屡蒙恩惠的晋国多事,在故意拖延。还请不要上当。”这明明是想早日取代父亲而想出的计策,就连赵简子也颇为感到不快,但另一方面他又想,卫侯的忘恩负义也是必须加以惩戒的。
这一年秋天的某个晚上,庄公做了一个怪梦。
在荒凉的旷野里,耸立着一座颓瓦残垣的古老楼台。一个男人登上那里,披头散发地大喊着:“看到了。看到了。瓜,满地的瓜呀。”这地方似乎颇为眼熟,原来却是古代昆吾氏的废墟,果然到处长着累累的西瓜。“是谁把小瓜养到了这么大?又是谁把可怜的流亡者扶植成了当今显赫的卫侯?”在楼上如同疯子一样捶胸顿足嘶喊着的男人的声音听起来似乎也有些耳熟。心里想着奇怪啊,再侧耳听去,这下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到了耳朵里来。“我是浑良夫。我有什么罪!我有什么罪!”
庄公冒出一身冷汗,从梦里醒了过来。整个心情十分不快。为了驱散不快,他走到露台上。正是晚升的月亮从田野尽头升起的时候。近乎赤铜色的、混浊的红月亮。庄公好像看到不吉利的东西似的拧紧眉头,再次走进室内,信手在灯下拿起了筮竹。
翌晨,召来筮师解卦。答曰无伤。公大悦,赐下领邑作为奖赏,然而筮师从庄公面前退下后,立刻仓皇逃到了国外。如果按照卦面照实解释定会蒙罪,所以在庄公面前暂且以假话敷衍,随即就逃之夭夭了。
庄公又卜了一卦。卦兆的辞面如下:“鱼儿疲病,曳赤尾横中流,如迷水边。大国灭之,将亡。闭城门及水门,乃自后逾。”所谓大国,应该是晋国吧,但其他的意思都茫然不可解。不管怎样,前途黯淡这一点是肯定的,他想。
领悟到残年急景的庄公没有断然采取对抗晋国压迫和太子专横的对策,而是焦躁地只顾在阴暗的预言实现之前尽量贪享更多快乐。
不断的大兴土木与强制超负荷劳动,使石匠工匠们的怨嗟之声充斥了大街小巷。对一段时间里几乎忘记的斗鸡又重新沉迷起来。与雌伏时代不同,如今他可以痛痛快快地阔绰地沉溺于这项娱乐。挥洒金钱与权势之下,国内外优秀的斗鸡被悉数收集。尤其是从鲁国某贵人手里购得的一只,羽毛如金,爪距如铁,高冠昂尾,的确是世间罕见的逸品。卫侯即使有不进后宫的日子,但不去欣赏这只鸡昂首奋翅的日子,却连一天也没有。
某日,卫侯从城楼眺望下面的街市,看到一处甚是杂乱秽陋的地带。向侍臣询问,回答说是戎人的部落。所谓戎人,指的是流着西方化外之民的血的异族。嫌其碍眼的庄公下令将那片地带全部拆掉,并把戎人放逐到都门十里之外。
扶老携幼,将什物家具装上车子,贱民们络绎不绝地向城门外走去。被役人追赶打骂而惊慌失措的样子,连在城楼上也看得清清楚楚。在被追赶的人群中有一个头发格外丰满美艳的女人,被庄公发现了。他立刻派人将女人召至面前。女人是戎人己氏的妻子,容貌并不美丽,但出色的头发如同会发出光泽一般。庄公命令侍臣,把女人的头发全部沿发根割了下来,说是要为后宫一个宠姬制作发髻。
看到变成秃头回来的妻子,做丈夫的己氏立即拿出一件披风给妻子披上,随后怒视着还站在城楼上的庄公。不管役人如何鞭打,就是不肯离开那个地方。
冬天,与从西方入侵的晋军相呼应,卫国大夫石圃举兵袭击了王宫。据说是听说卫侯想除掉自己,所以选择了提前下手。另外一种说法,则认为是与太子疾的合谋。
庄公关闭了所有城门,亲自登上城楼与叛军交涉,并提出了种种议和条件。但是石圃全都拒不接受。在无计可施,只能用寡兵聊作抵挡中迎来了夜晚。
必须在月亮升起来之前趁黑暗逃走。带着少数几个公子和一些侍臣,怀抱那只高冠昂尾的爱鸡,庄公逾后门而走。由于不熟练的缘故一脚踏空跌在地上,脚被狠狠扭了一下。但是没有时间医治。在侍臣的搀扶下,继续在一片黑暗的旷野上慌忙赶路。不管怎样,一定得在天亮前越过国境,进入宋国的土地。
走了很久以后,天空忽然变成了朦胧的浅黄色,似乎从旷野的黑暗中漂浮了起来。月亮出来了。与自己以前某夜梦醒时从王宫露台上看到的一模一样的、混浊的赤铜色月亮。
就在庄公心生不快的关头,左右草丛中站起几个影影绰绰的黑色人影,砍杀了过来。是盗匪?还是追兵?来不及细想,双方已经激烈地拼杀在一起。几个公子和侍臣们全都被砍死了,唯独庄公趴在草丛里,逃过了一命。也许由于站不起来,反而没有被对方发现。
等回过神来,庄公发现自己还紧紧抱着那只雄鸡。从刚才起一声也没有叫,大概早就被捂死了吧。即便这样也舍不得丢掉,用一只手抱着鸡,他匍匐着向前爬去。
在原野一角,出乎意料地竟然看到一片人家。庄公好不容易爬到那里,奄奄一息地爬进了迎面第一户人家。被扶到室内,喝完递过来的一杯水后,他听到一个粗豪的声音:“总算来了。”
吃惊地抬头看时,像是这家主人的一个红脸膛、前牙突出的汉子正死死地盯着这边。可是完全想不起来曾经在哪里见过。
“想不起来?可她总该认识吧?”汉子说着,将蹲在屋子角落里的一个女人叫了过来。在昏暗的灯光下看到女人的脸时,庄公不由得失手将鸡的死骸掉在地上,几乎昏倒过去。用一件披风遮住脑袋的女人,千真万确,正是为了庄公宠姬的发髻被夺去头发的己氏之妻。
“原谅我。”庄公用嘶哑的声音说道,“原谅我。”
用颤抖的手摘下身上佩带的美玉,庄公将它递到了己氏面前。
“这个给你。行行好,放过我吧。”
己氏将蕃刀拔出鞘,一面逼近,一面微微笑了。
“杀了你,难道这玉玦还会跑了不成?”
这就是卫侯剻聩的结局。
夫妇
直到现在,在帕劳本岛上,尤其是从宣瓦尔(Ngiwal)到雅腊尔德(Ngataard)一带的岛民当中,不曾听说过吉腊·克西桑和他的妻子爱必鲁的故事的,大概一个也没有。
雅库劳部落的吉腊·克西桑是个出奇老实的男人。他的妻子爱必鲁生性风流,不断同部落里的阿猫阿狗传出些艳闻令丈夫伤心。因为爱必鲁是风流女子,所以(在这种时候用“虽然”、“但是”,那不过是温带人的逻辑)她也是大号的醋坛子。对自己的风流韵事丈夫当然会同样以风流韵事回报的想法令她日夜不安。
如果丈夫走路时不走路中间,而是走左边,住在路左人家的女儿们一定会遭受爱必鲁的怀疑。相反如果丈夫走右边,那他势必要因为对路右的妇人们有意而遭到爱必鲁的责骂。为了村子的和平,还有自己灵魂的安宁,可怜的吉腊·克西桑只得走在狭窄的道路的正中央,不论向左向右都决不看上一眼,只紧紧盯住脚下白得耀眼的沙粒,小心翼翼地向前迈动步子。
在帕劳地方,女人之间因男女情事进行决斗,被称作黑路丽斯。通常是情人被抢(或者自以为被抢)的女人冲到情敌家里,向对方宣战。决斗在众人围观之下光明正大地进行。不管是谁,这个时候都不许站出来调解。人们只能带着种愉悦的兴奋在旁观战助兴。
决斗不止于口舌之争,最终要通过武力决出胜负。但是作为原则,不得使用武器或刀具。两个黑女人叫啊嚷啊,推搡,撕扯,哭泣,跌倒。衣服被——以前没有什么穿衣服的习惯,所以那仅有的覆盖物是最低限度上绝对必要的——抓烂撕破自不用说。大多数情况下,衣服被完全撕掉以致不能站起来走路的人被判定为负方。当然在那之前,双方早已经在各自身上留下三十或五十处抓伤了。
决斗最后,把对手剥成精光打倒在地的女人高奏凯歌,获得情事中正义一方的资格,并从至今为止一直严守中立的围观人众那里接受祝福——因为胜利者总是正义,并因而受到众神佑护和祝福的。
却说吉腊·克西桑的妻子爱必鲁,她不问是妇人还是少女,几乎向除了不是女人的女人之外的全村所有女人挑起过这种黑路丽斯。并且几乎每一次,她都将对手在拳打脚踢一通之后,剥成了精光。爱必鲁有着粗壮的胳膊和大腿,是个力大超群的女人。虽然她的风流是家喻户晓的事实,可是她那数不清的风流韵事从结果来看,却不能不说是正义的,因为有着黑路丽斯的胜利这一光辉的、确定不移的证据。世上没有比这种实证带来的偏见更为牢固的东西。
事实上,爱必鲁坚定地相信自己在现实生活中发生的情事都是正义的,而在自己的想象中发生的丈夫的情事都是邪恶的。可怜的吉腊·克西桑,除了每天遭受妻子嘴巴和拳头两面夹击的折磨外,面对这些不可动摇的证据,他甚至不得不陷入了对自己良心的深刻怀疑:“也许真的,妻子正义而自己邪恶吧?……”如果不是命运偶然惠顾,也许他早就被这生活中的重担给压垮了。
那时,在帕劳的各个岛屿上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