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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外的火苗。舅舅在前面缓缓地走着。一只狗趴在屋檐下懒洋洋地看了他们一眼,
连叫也不愿叫一声。几头牛在一片小树林里无力地垂着头,偶尔用尾巴抽打一下身
上的虻虫,发出一声声响来,却一点也不惊人。炎夏的午后乡村,比半夜还安静,
半夜里可以听见星星在微风中唱歌,可以听见悠远的历史,在用动人和吓人的两种
语调,交叉着或者混杂着讲述着一代代人的过去故事。骄阳之下,淳厚的乡土在沉
默中进行一种积蓄。孔太平跟着舅舅走过一垄垄庄稼时,心里都是一种无语的状态,
两个人终于来到了棉花地前。
舅舅问,你怕农药吗?
孔太平说,不怕!
棉花叶子被太阳晒蔫了,白的花朵和红的花朵也都变得软绵绵的,垂着花瓣,
颇像女孩子那丝绸裙子的裙边。
孔太平问,这地能产多少棉花?
舅舅说,从来没有少过两百斤。
孔太平心里一算帐,也就两千几百来块钱,他正要说种棉花比养甲鱼收入低得
太多了,舅舅指着养殖场的围墙说,那是洪塔山,将这么大一片良田熟地全毁了,
也将这儿的好男好女给毁了。过去村里一个二流子也没有,现在遍地都是游手好闲
的人,等着天上掉面粉,下牛奶。他还想要我这块田,没门。
孔太平说,有些人只是分工不同而已。
舅舅说,吃喝玩乐也是分工分的吗?我虽未出门,可心里明白,这围墙里进进
出出的都是一些什么样的角色?大外甥,别看洪塔山现在给你赚了很多钱,可你的
江山将全被他毁掉。
孔太平说,我哪来什么江山。
舅舅说,你还记得小时候在大河里乘凉时,半夜里有人喊狼来了的情形吗?
孔太平说,记得,可我不知道那人是谁。
舅舅说,还有谁,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洪塔山。洪塔山自己成了狼。
孔太平怎么想也觉得不像。
舅舅说,人是从小看大,小时候大人都说洪塔山不是块正经材料。
孔太平说,大人们说过我吗?
舅舅说,说过,说你能当个好官,可就是路途多灾多难。
孔太平轻轻一笑。这时,从旁边的稻田里爬起来一只大甲鱼。舅舅上前一脚将
其踩住。然后用手捉住,看也不看一挥臂就扔到围墙那边去了。跟着一声水响传了
过来。
孔太平说,这儿经常有甲鱼?
舅舅说,这畜牲厉害,那么高的围墙,它也能爬过来。叫它王八可真没错,过
去除非病急了,医生要用王八做药,人才吃它,不然会遭到大家耻笑的。没料到世
事颠倒得这么快,王八上了正席,养的人当它是宝贝,吃的人也当它是宝贝。
孔太平说,事物总是在变化。
舅舅拍拍胸脯说,这儿不能变。
这时,围墙liao望塔上出现一个人,大声问谁往水池里扔东西了。舅舅没有好
气地说,是我,我往水池里扔一瓶农药。孔太平听了忙解释说是一只甲鱼跑出来,
被发现后扔了回去。那个人认出孔太平,客气地招呼两句又隐到围墙后面去了。舅
舅说这围墙里的那些家伙,总将周围村子里的人当贼,其实他们自己是强盗,将最
好的土地强买强要去了。舅舅自豪地声称,他们那套在自己身上是行不通的。
孔太平还在想着那个喊狼来了的少年,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怎么现在无人
喊狼来了呢?
舅舅在自家田地里摸索了一下午,孔太平不能从头到尾地陪他,他在四点半钟
左右就离开了舅舅,太阳太厉害了也是其中原因之一。孔太平在舅舅家等了四十多
分钟,为的是等出门到朋友那里借一本有关美容化妆的杂志的田毛毛,他在舅妈不
在场时,郑重地提醒田毛毛,如果她执意将棉花地的三分之一转给洪塔山,很有可
能会亲手毁掉自己的父亲,田毛毛还是不相信,她要孔太平别夸大其词吓唬她。
天黑后,小许开车送他回县城休假,一出镇子,那辆桑塔纳就从背后追上来,
鸣着喇叭想超车,小许占住道死也不让。孔太平只当不知道,仿佛在一心一意地听
着录音机放出来的歌声。压了二十来分钟,桑塔纳干脆停下不走了。小许骂了一句
脏话,一加油门,开着车飞驰起来。这时,孔太平才问小许为什么同养殖场的司机
过不去。小许振振有词地说他这是替镇领导打江山树威信。孔太平要他还是小心点
为好,开着车不比空手走路,一赌气就容易出问题。他心里却认同小许这么做,有
些人不经常敲一敲压一压,他就不知道自己是几斤几两几钱,腰里别一只猪尿泡就
以为可以几步登天了。车进县城以后,小许主动说,只要不忙他可以隔天来县城看
看,顺便汇报一下别人不会汇报的事,孔太平不置可否,叫他自己看着办。
孔太平进屋后,老婆、儿子自然免不了一番惊喜。随后,一家三口早早开着空
调睡了。儿子想同孔太平说话,却被他妈妈哄着闭上了眼睛。儿子睡着以后,孔太
平才同老婆抱作一团,美滋滋地亲热了半个钟头。事情过后,孔太平仰在床上做了
一个大字,任凭老婆怎么用湿毛巾在他身上揩呀擦的。接着老婆将半边身子压在他
身上,说起自己在西河镇发生了泥石流后,心里不知有多担心,她说她的一个同学
的爸爸,当年到云南去支边,遇上了泥石流。同行的五台汽车,有四台被泥石流碾
得粉碎,车上的一百多人都死了,连一具尸体也没找到。孔太平听说老婆每天都打
电话到镇委办公室去问,同时又不让小赵告诉他,心里一时感动起来,两只手不停
地在她身上抚摸起来,心里又有些冲动的意思。不料老婆话题一转,忽然问起镇里
是不是有一个从地区下来的年轻姑娘。孔太平就烦她像个克格勃一样,想将自己的
什么事都查清楚。他一推老婆说自己累了,想睡觉。他一翻身,不一会儿就真的睡
着了。
孔太平一觉睡到第二天上午九点钟才醒,睁开眼睛时,见老婆正坐在自己身边,
他以为自己只迷糊了一阵,听老婆说儿子已上学去了,连忙爬起来拉开窗帘一看,
外面果然是红日高照。孔太平自己睡得香,老婆却一直在担心,怕他睡出毛病,连
班也不敢上,请了假在屋里守着。他瞅着老婆笑了一阵,忽然一弯腰将她抱到床上,
飞快地将她的衣服脱了个干干净净。
恩爱一场,再吃点东西,就到了十一点,孔太平也懒得出门了,索性开了空调
坐在屋里信手翻着老婆喜欢看的那堆闲书。吃过中午饭,孔太平又开始睡午觉,他
一直睡到下午四点半才爬起来,一个人在屋里说,总在盼睡觉,今天算是过了一个
足瘾。。傍晚,孔太平在院子里捅炉子,住楼上的邻居同他搭话。邻居说,从昨晚
到今天,他们总感到这屋里有个男人,却又不见露面,还以为是什么不光彩的人来
了哩,孔太平的老婆笑嘻嘻地将邻居骂了几句,孔太平则说现在找情人挺时髦,不
找的人才不光彩哩。这话别人没听进去,老婆却听进去了,晚饭没吃两口,就撂下
筷子坐到沙发上一个人暗自神伤。孔太平一个人喝了两瓶啤酒,趁着儿子在专心看
动画片,他对老婆说,如果她总是这么神经过敏,他马上就回镇上去。这一招很灵,
老婆马上找机会笑了一阵,接着又里里外外忙开了。
孙太平看完中央台、省台和县台的新闻节目后,换上皮鞋正要出门到县里几个
头头家走一走,电话铃响了。孔太平以为是镇委会哪一位打来的,一接电话才知道
是派出所黄所长。
黄所长说,你托我问的那件事,我已问过,的确是存在的。
孔太平开始没有反应过来,他连问了两声什么后,才记起自己托他问的是洪塔
山的事。他问,具体情况如何?
黄所长说,其他该要的东西都有了,只是还没有立项。
孔太平见黄所长将立案说成是立项,马上意识到他现在说话不方便。他问,果
然黄所长是在公安局门房给他打电话。孔太平约黄所长上家里来谈,十几分钟后,
黄所长骑着摩托车赶来了。进屋后,免不了要同孔太平的老婆说笑几句。孔太平叮
嘱老婆不要进屋,他们有要事要谈。
黄所长告诉孔太平,有人联名写信检举洪塔山,借跑业务为名,经常在外面用
公款嫖妓,光是在县城里,那几个在公安局挂了号的暗娼,洪塔山都同她们睡过。
告状信上时间、地点和人物都写得清清楚楚。黄所长翻看了全部材料,那上面有的
连住旅店宾馆的发票复印件都有。看样子这几个联名告状的人大有来头,不然的话,
得不到这些材料。孔太平听黄所长说了几个人的名字,他们都是镇上一些普通的干
部职工,因为种种原因同洪塔山发生了冲突,所以一直想将洪塔山整倒。但是他们
不可能有如此大的神通,以至能弄成这么完整的材料,只要一立案,洪塔山必定在
劫难逃。孔太平听到黄所长说那住宿发票复印件上,有“同意报销”几个字,很明
显是从养殖场帐本上弄下来的。他马上联想到财政所,只有他们的人在搞财务检查
时,才可能接触到这些已做好帐的发票。黄所长说:“现在唯一的办法是将那些检
举信从档案中拿出来毁了。”不过这种事他不能做,他是执法者,万一暴露了,自
己吃不消。他建议这事让地委工作组的孙萍来做,因为她同管理这些检举信的小马
是大学里的同班同学。接着黄所长又帮他分析谁是真正的幕后指使,他断定必是赵
卫东无疑。因为现在几乎每个在生意场上走的人,都有过这种黄色经历,镇上几个
小企业的头头,甚至半公开地同妓女往来,可除了家里吵闹之外,从来没有人去揭
发他们,主要是他们倒了无人能得到好处。洪塔山不一样,养殖场实际上在控制着
西河镇的经济命脉,谁得到它谁可以获得政治上的主动。孔太平觉得黄所长言之有
理,赵卫东管财政而不能插手养殖场,权利就减去了一半。按照赵卫东的性格,他
是不会轻易罢休的,而且这种作派也的确像是他惯用的手法。
说着话,黄所长长叹了一声,他说,下午我去翻档案,见到的一些检举信上的
情况真是让人惊心动魂,洪塔山这样的企业家在那些人当中还可以评上先进和模范,
可这些案子都被封存了,领导上发了话,公安局若将所有被检举的经理厂长都抓起
来,那自己就得关上门到街上去摆摊糊口。他接着说现在的景象很像资本的原始积
累时期。
孔太平说,你怎么改行研究起政治经济学来了?黄所长说,哪里,是小马这么
对我说的。太平问,你刚才说那些厂长经理的案子都被封起来了?黄所长说,话是
这么说,但总得来它几下敲山震虎,同时也可以缓一缓老百姓心中的怨气。孔太平
说,这就对了,谁撞在枪口上谁就算倒霉。是不是?黄所长点点头。他起身告辞时,
一连看了几眼那嗡嗡作响的空调,并说,这东西真比老婆还让人觉得亲热。两人笑
起来,站在门口握了握手。孔太平一进屋就见老婆在那里抹眼泪,一问才知道老婆
以为犯了什么法,才约黄所长来密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