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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少女-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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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倪娜此人对别人男女间的恋情噢觉总是失灵。记得我多次提及郑闯,并有意坦白在关注他,但她从不深究。我总不能自投罗网般地向她作自我剖析。
  她对郑闯的美誉反而加深我的不安。同她的豁达相比,郑闯简直显得小肚鸡肠,琐细得要命。母亲曾当着我面热忱地提及另一个男孩,她对郑闯缺乏兴趣这已在我心扉上造成个阴影,在这种低潮期,阴影便难以驱赶。我怕得要命,怕一觉醒来,初恋成为个误会。为了它,我千里迢迢地奔到这儿,否定它,便等于否定了整个十六岁。
  婚后的倪娜仍轻盈如小鹿,脸孔依旧光彩照人,这对我是个极大的慰藉,过去我总认为结婚如花谢,如被暴雨摧残,不惟怀也会变得俗不可耐。她居然依然完美,活泼泼地跑来看我,那是她婚后的第二日。
  “你好,小姑娘。”她仄着脸,一手高高拎着一塑料袋糖果,顽童似的晃来晃去,几乎碰到我的鼻尖,“这是牛奶糖,你喜欢的。”
  她还是那么善解人意。坐在那儿膝盖碰膝盖,文文静静的,她的呼吸总很轻缓,没大起伏,给人安详坦然的感觉。我产生虚幻的念头,仿佛她并没经历过激荡的新婚之夜,只是像一只孤岛在避风的屋檐下栖息。
  我们嚼着牛奶糖,噢到空气中的奶腥味,心里充满相聚的喜悦,那是种悠长连绵的情愫,好长时间我们相对无言。
  不一会儿,瓦西里英气勃勃地在我们窗前晃过,热情地打着尖长的唿哨。然后扛着铁锹,在马棚与女宿舍之间铲出一条无雪的路。
  “让老婆回娘家好走些。”他乐呵呵地喊道,中气十足,仿佛肺那儿鼓鼓囊囊。不吐出些什么非挣破不可。
  钱小曼忽隆一下从被窝里探出毛茸茸的脑袋。“喂,倪娜,他不叫你新娘倒叫你老婆。叫老婆多难听呀,像是黄脸的丑女人。”
  吴国斌一跃而起:“嫁给东北佬就是失策,他们把结婚女人叫老娘们;特别歧视。”
  倪娜淡淡一笑:“那是老法。瓦西里不是那种人,我信任他。”
  我送她到门口,怅怅地问:“你真有把握?”
  “我跟他都是孤儿了。”她伤感中带了点充实,“孤儿就得同命相怜!”
  人出自母胎,起初是游来游去类似鱼状的胚囊,是自由透明的骄子,发育膨大成胎儿,一旦离开了子宫便有了不同的遭际。恰如深固的根蒂迸发奇异缤纷的异彩,遭际神秘地潜伏在暗处,把守各个要道。
  倪娜别无他路,小鹿般驯服地沿着新辟的小路走向自己的归宿。小路无雪,黑泥地沉着生硬,表面布满疤痕伤残。她身姿炯娜动人,收拢肩,忽而成了遥远的飘飘欲仙的轮廓。
  人生如涨潮落潮,倒霉透顶过后,吉星会稍开笑颜。那是个夜晚,我正蹲在那儿填柴,迸出的一颗大火星溅在手背上,当即烧出个发焦的印记。这时,恰巧万林强从背后经过。
  “怎么了?”他冷冷地站下。
  “没什么!”我没回头。
  “瞎胡闹!”他严厉地说,“为什么不戴手套!除了火星还有木刺,想当钢筋铁骨的女英雄?”
  他就在我身后怒吼、咆哮、教训人,但是凶恶中透出种发潮的涩味,让那个干瘪的女孩不由自主地心酸,她妥协地转过脸来,善意地看着那个男子,也由着他静静地注视她。末了,他开口了,“想说些什么?幄,对了,喜欢谈开朗的话题。”
  “就一句话,想上采伐点干真正的林业活。”
  “说到底,你还是太浪漫可爱。山上又冷又苦,吴国斌多次要求干后勤,瞄上了你攀比。”
  “帮帮忙,答应由她换我。”
  万林强扶了扶帽檐,说:“又是一个违心的决定!好吧,明早上山,现在先去找些药水涂一涂伤口。”
  “没那么娇气。”我笑吟吟地顶撞道。只有对这个人说话我可以任性,可以随心所欲不计后果,仿佛那是一堵有弹性的厚墙。
  他拔腿就走,走出几步又回头说道:“你喜欢美化自己,涂脂抹粉。”
  当晚我就跟吴国斌移交了工作,我跟倪娜搭档,也做检尺工。她心清愉快地说道:“检尺太简单了,拖拉机拉下原条——整根的树,你量一量长度,估算直径,再乘出立方。一天累计下来就是连队的伐木量。”
  她把帐簿递我,又殷勤地塞我一支秃头铅笔:“你那么灵,半小时就学会了。”
  她从未那么热情周到过,因此总让我感觉是钻入她的圈套。第二天上了采伐点,才知那儿并无诗情画意。
  偌大的一片雪原上一边高堆着杂乱的枝桠,拉拉杈杈荆棘一般刺探出逼人的荒凉气息;另一边不断有拖拉机巍颤颤地拉来原条,横七竖八卸在那里。有人用利斧砍落枝桠,再用油锯锯成八米四米或六米长的原木;有人拖着杠棒铁钩眶嘟哐啷铁镣一般响着走来,扛着原木归上楞头。那头远远的有个装着烟囱的绞盘机房,粗粗的钢丝像蟒蛇一直拖到装车的楞头上。整个楞场充斥着各种喧嚣,油锯的、绞盘机的、斧凿的、拖拉机的,最令人恐惧的是钢丝绳嗖嗖地抽搐着,忽而呼啸着升腾半天高,忽而巨鞭般抽打落地。
  “小心!小心!”
  倪娜千遍万遍地唤,我们通话必须像半聋人那么吊高嗓子。辛苦万分。楞场上风很大,笔象画跟硬僵僵的树权那么难看,手指关节仿佛老得不活络了。我最大的收获是目睹了郑闯抬木头。
  四个男生喊着号子蹒珊而去,肩上压着往下坠的抬杠,粗硕的原木忽悠悠颤动,深红的松树皮鳞状地奓着。被抬木人的腿部擦得沙沙乱响。郑闯是四个人中体质最单薄的,没长好的骨架嫩嫩的,却干起成年男人的活计。走了一程,只见他一肩下塌用两手抬杠,像要掀动什么。人是彻底无法挺拔,凹胸凸肚,蒸熟那般软疲。幸亏我没与他照面,我不敢照面,只敢看他的腿。那中间顶细的,膝盖弯曲如弓的那两条腿便是他的,他的棉鞋又大又歪,扁扁的如夸张的鸭掌。
  每日我总在楞场上寻那两只歪棉鞋以及两条弯曲打颤的腿,心头每每抖动着说不出的怜悯,甚至轻轻地呜咽起来,像伤了肺,喉咙里涌动浓重的血腥味。我呕心沥血地痛苦,期望自己长出个浑圆的肩去替代他,解救他。
  知青抬木头的号子全是即兴创作的,打头的喊一句,大家就“嗨嗨”应一句,目的在于步伐一致。接近晌午时,号子就丰盛起来:
  大米饭咪,嗨嗨!
  来四碗哪,嗨嗨!
  红烧肉呀,嗨嗨!
  来八块呵,嗨嗨!
  抬木哥们,嗨嗨!
  胸贴背呐,嗨嗨!
  人置身野地或许会沾染几分野气,中午一餐,人人都有了无比大的食量。我们点起一堆野火,用细树枝戳住干粮伸到火舌上去烧烤;馒头被烤出焦黄色的硬壳,中间却又软又松,所有的蜂窝形小气孔全绽开来;有的带了玉米饼,直烤得金黄发脆,甜丝丝香喷喷。火上吊个双耳锅,烧着沸水。冬季鲜菜奇缺,中午就只得就水咽干粮。不过毫不影响食欲,我跟倪娜每人能吃下一斤烤馒头,干体力活的男生当然更厉害,多得惊人,胃变成个大布袋。
  狼吞虎咽完毕,野火堆上已积起纯青的炭火,不再毕剥乱爆。男生们喜爱在此时脱下汗湿的棉衣烘烤,衣服一挨近火就冒出热哄哄的汗酸气;郑闯的衣服热气最稠密,半湿模样,瞧着那湿气,他蹙着眉,仿佛沉思着一个艰难历程。
  郑闯上身只穿件薄毛衣,海蓝色稍偏深的一种,有点乡气有点淳朴,勾勒出一个精细的腰和凸出的肋骨,只有男人才可能瘦得如此彻底,瘦公羊那般。他的肩却超出我的想象,不怎么窄。很平地撑着,袖子显得短了一截。回想夏天时见到他,我还只注意他的脸,对他的体魄全然不在心上,此刻却那么全面透彻地看清了恋人的立体面。这个新发现使我欣喜万分,感觉自己突然有了女性目光。
  每日早出晚归,无意中发现女宿舍里晾开了男式衬衣。惊愕地问起,才知那是通讯员卷毛头的衣物。
  钱小曼羞涩地说:“男生懒,领子多脏,泡了皂粉才洗净的。”
  我问:“为什么要替他洗,他不上山,很有空的。”我一面看着小女孩被凉水泡红的小手。
  “他开口了,我怎么好拒绝!”她说。
  “现在都时兴这一套,未婚妻给未婚夫洗衣服。”吴国斌笑得一朵花,“山下贮木场一对一对的,全那样。”
  “别听她瞎讲!”钱小曼咧着嘴,悲中带喜,喜中掺悲地说,“卷毛本来是求她洗的,她用嘴努努我,卷毛才朝我开口。”
  吴国斌忿忿地说:“我才没那么蠢,给男生当洗衣娘。”
  钱小曼果然有点蠢,卷毛的脏衣服源源不断地被她接纳。她头发也有些天然蟋曲,优美得像非洲小公主。我知道她心里早另外有个人,也许是那个人冷落她,才使她把一腔的激情交给卷毛去浪费。
  我多次说:“小曼,我可以代你去回绝卷毛。”
  “不必。”她温柔地搓洗着,流淌出无数女性意识,“假如还有别的男生求我,我再回绝他。”
  “洗衣服”渐渐地在这个连成为个特殊名词,一个黑话,意思与古代赠罗帕定情相仿。男生试探女性是否有意也用此话试探。吴国斌笑着说已有五个男生问她肯不肯帮忙洗衣服,她说她回他们一个“滚”字。
  自从连里最美貌的少女倪娜被娶走,吴国斌便灿烂夺目起来。男生们全愿意盯着漂亮脸蛋,糊里糊涂地忘掉考察人品。吴国斌当上烧炉工后,效劳者无数,她只消动口,双手保养得光滑无比,其实那些效力者中没人能使她芳心动荡。
  男生们的蠢蠢欲动,有事没事往女宿舍跑一定会惊动敏感的郑闯。他生来便是个爱情的驾驭者,初次就一往情深地喜欢那个相貌平平但内心美好的女孩。那是他的聪明之处,而且多少带点高尚。
  果然有一天,他塞给我一件衬衣,眼睛看着脚面说请帮忙洗一洗。我当然意会其中的所有情意。原来担心他脑腆缺乏男生的厚脸皮,没想他并不畏惧,那么一切都会走上正规。
  那件衬衣崭新的,领子挺括,根本没狠狠地穿过,可洗性并不大,但我精心搓了一遍又一遍,又在水里漂得极白。那只是一句联络的暗语,通过它,彼此都已表明心迹。
  我晾起衬衣时,吴国斌讽刺我看中个小弟弟。我给她过来人深沉的一瞥,弄得她倒吸一口气。我从前仿佛喜欢过高个子长腿的潇洒男生,球场明星之类;心里有了郑闯后,反党矮个子性格内向的男生安稳,不用老像捧明星似的捧着。可见魅力是因人而异,全靠自己去断定。我将那衬衣晾得平平整整,钱小曼被我一片真情感动。一个劲地说真幸福真幸福,口气像是恭喜新娘。
  半月轮上一天休假,郑间搭车去了贮木场,那是场部所在地,有几家商店。傍晚时他神采奕奕地归来,敲开女宿舍门,大大方方地把两瓶糖水山植放在我的铺上。
  “郑闯,让给我一瓶好吗?”吴国斌哇啦哇啦叫,她很馋,能进口的东西统统配她胃口,来者不拒,“我顶喜欢吃山楂!”
  郑闯说:“你干嘛不早说?这是她让我捎的,我做不得主!”他朝我使了个眼色转身就出了门。他不惜耍花腔,用拒绝别人来表示对我的全心全意。
  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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