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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少女-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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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是本地人,要一代代相处下去。况且大拿是得罪不得的。十年后,你或许能搞得清这儿的地方势力和乌七八糟的人际关系。”他激越地说,“我跟你不同,我厌恶这里!”
  “厌恶?”
  “别学我。”他柔声说,“永远做你的好女孩。”
  “可能很难……他死了。”我忽然觉得日月星辰转移慢了节拍,前面是长长的夜以及焦灼的白日,不再会有新来头,“我很怕,不知怕什么。”
  “别胆怯,马上是春季,悲惨的事已彻底过去了。”他怜惜地说,“你的小辫散了,快扎扎好。”
  他对我发怪脾气的那一页早陈旧了,是郑闯的死使我们间友情灿烂,突然深知彼此的底蕴,和平宁静起来。
  然而半年之后,在那个短暂的夏日里,另一宗悲惨的事见诸于世:那个替换我去学习的当地女孩远离父母之后漩入了一场恋爱,她不识人,甚至嫩得不懂生活有时会戏弄人,她淳朴地当了个伪君子的牺牲品:遭抛弃的第二日她就疯了,被哭天号地的老父报丧似的领回。
  我在场部与她相逢,她正搂着一只尖叫的病猫亲吻,吻得炽烈大胆。她脸上的红果实已调零,充满病态的惨白,唯一没改变的是那两条鼓胀如橡皮的粗壮小腿。有人说那腿是幼小时背弟妹压坏的,也有人说是盘腿做活计造就的,人人都说她曾是个勤快的女孩。她与我同龄。这让我酸楚地背过脸去,仿佛在光亮的镜子里瞥见自己满身疮痍。
  连里有人说这是报应,还说是郑间在显灵。我想这亵读了他,那是个善良懦弱的男孩。一生都惴惴不安地把守自己,他绝不会恶毒地加害别人——他的名字永远成为善的代名词,神圣地活在我生活的每一个环节中,并把它们紧紧攀连。
  我很晚才结婚。无数个有月光筛进床前的夜里,丈夫在睡梦中发出沉稳的鼻息,安静温顺,软弱得像个孤独的男孩。我在他鼻翼那儿寻见两道浅浅的细纹,那儿存着他少年时的落落寡欢和不得志。我反复想到,假如叫郑闯的男孩活到如今,也会成长为一个男子汉,一个丈夫。有个抚弄他乱发的爱妻。
  至今我仍听不得哀乐,即使死的是个我憎恶的人。然而,除了葬歌竟没有别的音乐能真正拨动我的心弦……
  序四
  如今,我已是有旧可怀的成年人。也许这暗示着切肤悲哀:重起炉灶安排一生的机会已错落。人的一生恰如一部厚小说,开始的每一条随意的线索、每一个小小的伏笔,都需要触动后部,都要求紧锣密鼓地交代。
  路漫漫,往事如烟云。孩提时我曾与父母走散,我盲目乱跑,结果越跑越远,险入人贩之手。人陷入迷途何尝不是如此!恐惧、绝望,轻易投向一条布满陷阱的迷途。
  母亲曾对我说过句大智若愚的话:有时你不明白往哪里走,最好先在原处站着,哪里也别去。多少年来,我体会出这是个金玉藏内的警句,价值不亚于一部哲学书。
  人总会有不知往哪儿走的低潮期。
  第四章
  那个十七岁的暮春是苦涩的。风沙啦啦地走得散乱,日光昏昏沉沉,泥地道路稀溏,浮面翻着粥状淤泥,冷雪融化搅得人人举步迟疑。林区开始放长长的春假。
  冬季压得人成了驼背,乍一休整,反倒少了激荡的支柱,恰如刚从前线转回的老兵,猛然间产生隔世之感。
  在不刮风的凌晨,仍能听清南行列车传来美若萧竹的啸音。初来此地,它曾给大家一个大大的惊喜,隐约觉得心系上一个扎实的盼头。然而此刻,它成了支破旧的曲子,难以震撼人心,由它顾自奔得遥不可及。
  男生首先瓦解:穿得衣冠不整、肥大的布裤从来从去——男人灰心无聊,总会首先体现在服饰上。他们聚在一块喝酒,装被谋杀者的尖叫,还有打架骂娘,像是满心把自己搞坏。后来居然又连续发生失窃,其中有个小个子男生存款被盗,嚎啕大哭,说是那是存着探亲用的。
  卷毛为他搞募捐活动,跑到女宿舍来,连声说老实人太吃亏。弄得钱小曼惶惶然,仿佛很快会祸及她。“怎么没人管呢?”她拍拍胯骨。
  “已经开始烂了。”吴国斌冷冷一笑,“蹲在这个鬼地方闷得半死,再管也没用。监狱里也有闹暴动的、”
  卷毛埋头整理捐款,好好的吐出一声长吁。“是没盼头,难道一辈子就这样混吗?”
  钱小曼使劲刷鞋帮上的干泥,人小心大,附和道:“出人头地能有几个?”
  “说这话没出息。做人就要敢做敢为,能屈能伸。把世上各种各样的滋味都统统尝遍,冒险、吃苦、享乐,什么也不放过,活一世也下叫冤枉。”
  我忽然敬仰起吴国斌,她的话符合我,我一向向往大起大落的日子。在两个人间就此相通起来。她是个毫无诗意的女孩,待人冷漠无情,脸上有块破相的疤。跟她交往,我总有深入虎穴的戒备,从那天起直到她进入监狱。
  春假中我的朋友倪娜,跟随瓦西里去了齐齐哈尔,探望瓦西里的姐姐。她邀我同去,说话时她高大的丈夫耸耸肩,做出对娇妻的宽容。这很伤我,尽管倪娜一片好意。
  “我有别的安排。”我生硬地说。
  “这儿的气氛不怎么好,还是出去轻松一下。小姑娘,别固执。”
  “我真有安排。”
  她没再坚持,只说:“想开点。否则悲伤会没完没了缠住你!”
  那个叫郑闯的小恋人才十六岁,暴死于天冻地裂、草木衰黄的冬季。关于他的遗物我一无所有,他甚至没留一句遗言。假若没那个圆鼓鼓的新坟墓,他简直就恰似一个先甜后苦的梦魔。好长时间,我被灾难压得愁容满面。我原本偏爱忧伤,母亲说是无病呻吟的小姐脾气。我既有本性的伤情又添上冬天的打击,益发悲惨起来,脱发、畏寒,只差口吐鲜血。
  一天,我收到美妹的信,她写了一通宽慰我的话后,话锋一转,突然提到小多已有一个月未给她去信。她在那上头惨兮兮地写道:“请帮我拯救爱情,你是它的目击者。”
  美妹怎会落到焦头烂额的田地!我忽然生出种火气:我们就都那么倒运?非扳回来不可!那番火气烧得我振奋,浑身血液畅通,大有起死回生之感。以后我又试过数次,确认愤怒对忧郁有压抑作用,就如深色能涂没淡雅的色彩;然而我却未研究出何种情绪可压制愤怒,所以我宁可忧郁下去。
  小多是我远房表哥,才子模样,曾给美妹寄过情书无数,美妹展示过其中精华部分。这使我既受害又受益。受害处是从此迷上生活中罕见的燃烧般的炽热恋爱;受益处恰恰也是这一点,即爱情观的层次高远。小多中学毕业在家里吃了二年多者米饭,据说是看看风头。他早我一步来了黑龙江,也是林场,可离我们不近,叫什么大树屯林场。
  我开始酝酿一封讨伐信。我口才不怎么好,跟人说话总感觉倒不干净似的,写信我却能有条不紊,因此也比较看重写信拿手的其他人。
  我正发挥得酣畅,就听吴国斌把她刚收到的信撕碎,撕信时她脸部怨气冲天,像在撕裂仇人。我觉得她不可捉摸,不由多看她一眼。后来我发现这正是我对她的兴趣所在。
  “明天就走!”她自言自语道,一面恨恨地在软疲的枕头上猛拍一掌,“你那个大村屯就去不得吗?”
  我吃了一惊:“你去大树屯林场?”
  “是啦。”她说,“想追根刨底吗?”
  “不,我亲戚在那儿,有封急信你帮我带去好吗?”
  她没开尊口,那就代表答应。她从不肯痛痛快快地帮别人一点小忙,仿佛利人与损己是同一概念。她躺在那儿翻来覆去,等到我糊封口,她说道:
  “喂,干脆一起上大村屯去逛逛。”
  “去那儿?”
  “反正放假,现在你那个小弟弟又不在了,出去散散心。”她说,“不远,坐半夭火车就到。”
  我对倪娜说过另有安排,对她用了托词我内疚,眼前倘能把这假期安排掉,托词就变成先见之明。况且远离父母亲人,小多的那点远亲也变得无比珍贵。可惜,这月的余钱都捐给失窃者了,问人借钱我不愿,那个“欠”字让我觉得下贱。大约是对舅公遗风的深切厌恶。
  “担心盘缠?”她笑起来,尖声尖气,“那趟火车不会收我们的票,免费运送。”
  “认识列车员?”我想不出别的理由。
  “呵,当然。”她肯定地说。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搭车到了贮木场,然后去了车站。吴国斌买了三张站台票,我们便顺利地在车上占了个长条硬席。我背了个方包,那是上海的时兴货,里面装着给小多的礼品:两袋豆腐粉。
  从上海出发时行李中大半是吃食;玫瑰酱菜、红糖、炒米粉拌芝麻、小黄糕、按叶糖、盐金枣……像个廉价食品展览会。然而上海货到了这儿就剩不下的,要是豆腐粉能生吞着吃,小多也得不到礼物了。真的,上海带的精盐蘸馒头都有人上来抢夺,抢不上就用纱手套什么来交换。
  钱小曼穿了双新单鞋靠窗坐着,鞋略小,挤得脚面高高隆起,很畸形,走路总像跳忠字舞那么善用脚跟踢打地面。我们肯让她跟着跑出来,使她大大地感恩,不时展露笑意:
  “旅行开始了!”她用唇部发音,生脆,“怎么没见那个列车员朋友?”
  吴国斌瞪瞪她,扭转头去。这个人常常喜怒无常。看得出,钱小曼跟她相处手心里总捏着把汗;平素吴国斌差她干这干那,她总是任劳任怨。开春时她长高了几码,超过了一米五五大关,可惜万林强从不注意这点,总管她叫“小不点”。其实在我们中间,钱小曼最适合当妻子。她劳碌,做起事来手脚快得呼呼生风;她说全是来这儿练出来的,在家里阿娘置家方寸不乱,她沾不上手。她那份天才,过独身生活似乎有点大才小用;不过,我总担心她会培养出一个懒汉丈夫。
  林区的火车有点像交通车,动不动就停靠一个小站,下去十多人,换上十多人。停了五六站左右,车门那儿有人喊:“查票了!请把票都准备好。”
  吴国斌一跳而起:“快,跟我走!”
  钱小曼霍地站起:“快找到你朋友,他得管我们。”她有点绝望,脸涨成赭色,并且急得指手画脚。
  吴国斌搡了她一把,搡得她昂着头向前冲了几步。我忽而有了种不祥的预感,只得掮起方包,逃难一样跟着她们一气跑到最后一节车厢。那儿特别空,吴国斌找了个靠近车门的座位舒舒服服坐下。
  我问:“你没朋友在这儿,对吗?”
  “有我也不靠他。”她傲慢地说,“我只靠自己的本事。”
  “有还是没有?”我瞪着她。
  “没有又怎么样!”她甩甩发,迎上一步。
  “你像个骗人的无赖!”
  “现在你也成了混票的无赖。”
  钱小曼急得要作揖:“别吵,别吵,查票的马上会追过来!”
  “你们有钱罚票就可以在此地候着!”吴国斌直杵杵地盯着我,“我得当无赖,车一停我就下站台,上前面第一节车厢去。”
  钱小曼直眨双眼皮,“那为什么?”
  “笨蛋,那儿已查过票了!”
  车一停靠,我们就下车往前狂奔。此时此刻愤怒已无影无踪,只想着脱险,脑海一片空白。事后回想那一幕,对那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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