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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看老同学去。”老枪对她们两个说,他没看我。但我知道他要补好破碎的自尊,他不愿在一个小女孩眼里成为败者。
老枪吃住都在万林强那儿,但他不停地借故敲女宿舍的门。
“借个茶缸。”他大大地堵在门那儿。
“昨天借去你就没还来!”
“呵!”他扭头就走。
十分钟后,他又来了,这次是来还茶缸。他忽然变成个沉默的人,一个谨小慎微的男生,站在门口,显得手足无措。还是吴国斌上去拉他,亲亲呢呢,嘻嘻哈哈,卷毛在场时,她更做作。
“老枪,你干脆调来吧!”她说,“我就需要个真正的男子汉做靠山。”
“好啦,别拿我开心啦!”
“死老枪!”她娇嗔道,用拳头擂老枪,“我要是假心假意,就让我死掉。不是吹,这个连里没人比得过你的魄力!卷毛……你怎么走了?”
“去呼点新鲜空气!”卷毛灰着脸,拂袖而去,连着几日,脸上苦涩不退。
当时我正给美妹写信。那个多情女子也遭到厄运的黑手击打。我忽而愤怒起来:小多疯了,沉浸在宣泄的自由中,软弱使他脱离痛苦,却要如花似玉的美妹来为这个人悲痛欲狂,终日以泪洗面!这太不公平!
我把那封信的称呼改动了,把拯救小多的恳求寄予他的父母。另外,给美妹寄去封简信,通篇只有九个字:安排好你自己的生活。
那几个字落笔生根,一个个饱满凸出。我忽然觉得安排是人为的主动,拖延就如拱手让出主动。我叫了声老枪,他刷一下回过脸。他有着宽阔的嘴,挺拔的鼻梁,毛孔粗砺,那是个能经受苦难的男人。
“你回大村屯吧!”
“你真心希望我走?”
再拖延就成了种罪过。我点点头。
“走!”他压低嗓音,“我在公路边等你。”
“我不去。”我忽然怕得要命。
“不去我就在那儿站一辈子!”
暮春的风显得情意绵绵,脸和脖子被拂得痒丝丝的。公路上已开始收潮,踩上去富有弹性。默默地走了一程,他突然开口道:“这是叫散步吗?我没散过步,小时候总是背着篓子捡破烂,十岁才上小学。到这儿几年,冬天总在山上拼命。记不起春夏天忙什么,总是急急匆匆,忙来忙去。”
我忽然被触动了,他并非快乐王子,人好心好,但活得毛里毛糙,缺少个好女孩给他温情和色彩。他跟我,同是孤独的人。
“老枪,你是个好心人,早晚会有个好女孩爱上你。”我说着,不由慌乱起来。我不爱他,但同情他;这两者让我既不能挨近他又不愿拒他于千里之外。他热烈奔放的目光咄咄逼人,仿佛两团烈焰。
“你就是那个好女孩。”他站下,逼前一步,“告诉我,给我指个方向。爱情不能勉强,可是,可是,我想过用武力抢走你,你另啪,别怕!”
他的手扳住我的肩,笨重地摇撼着,我觉得极度疲倦,极度安宁。他的臂膀稳实有力,还有那个肩,仿佛就是避风的港湾。何必再独自漂零呢?我的小船已快散了,经不得新风浪。而那个肩却是那么忠诚地迎接着我,我一阵心碎,慢慢地庄严地靠过去……啪!啪!
两声枪响划破寂静,尖啸的尾音悠长浪漫,我跳开去,从他失望的眼神里,我知道一切还可以挽回。
“不,老枪,我们只是个……不,是场梦,那绝不可能是真的……”
“别说了。”他挥挥袖子,“我立即下山。”
他是条好汉,走得义无返顾。以后我再没见过走路如此雄赳赳的男人。有时我会怅怅地想到他,担心自己抛弃的是一块金子,不过这只是一个飞逝的闪念而已。
万林强扛着猎枪走得兴冲冲,手拎一只肥硕的乌鸡,鸡头倒悬,不断渗出黑血。他带着男人捕取到猎物的豪气:“你在这!听见枪响了?”
当然听见,万事万物间都连着一线缘由,枪响并非偶然。倚着树我站了许久,人真叵测多变,往往会在非常的几秒钟内将命运作个大逆转,像个走在十字路口的过客,随时可能拐进一条新路。我对情感突然失却信任,女孩多脆弱,像一片茫然的树叶。
那之后,形成了一个烦人的习惯,每做一次重大抉择前,我都会屏声敛气,等待突如其来的声响,等着它来挽救可能的迷失。可是,那声响不再神圣地显露。我不知是已经迷失了,还是从未迷失过。我懂得,谋求这个答案,需要一生漫长的时光。
五月里,万林强送我一个小红伞蘑菇。他说刚接到老枪的信,那人解释了不辞而别的原因,并请求代向我表示歉意。
“或许,你该回他一句话。”他淡淡地说。
“不必了,”我说,“不想再打搅他。”
他给了我幽长深邃的一瞥,我隐约感觉那中间带着些异样的东西。
序五
我曾说过,外婆不喜欢所有的外孙女,把期望赌注般地下在外孙们身上。她老人家对我却有点特殊:既讨厌又怜悯;那是因为我既无姣好的面目又长了一身傲骨。
十岁生日时,外婆买来几枝假花。红红绿绿地插满我两鬓。她把我推在墙上,离两步远逼视我数秒钟,然后长吁一声:还算周正,比我那时稍强点。不必像我那样苦命……
那一幕沉甸甸地压在我心上;我甚至体会出外婆十岁时插假花那番绝望孤苦的心情,曾外祖父将她久留闺房,是否就是怕五女吃苦于他人之手?
外婆八十高龄时去世,遗容安详,仿佛在清点八十年中孤寂而又艰难的历程,这笔财富足以使她成为一个杰出的女人。
世界的恢宏在于它挟裹一切,人的富足与贫瘠是否也取决于此?反正,我十六七岁时经历的起伏变迁,有的人至死都经历不到:它后来成为我唯一的骄傲。
第五章
这年夏末出了一系列意想不到的事,就像一个来路不明的病灶久久埋藏着,某一天突然发作得奇形怪状。
我收到美妹发自泰兴的一封绝命信,红笔潦草,措词悲怆得颠三倒四,时有断句,体现投江上吊前的失魂落魄。我大哭一场,往泰兴发了个电报,满满一纸疏导的电文。可心里却懂得这纯属枉然,人死易如灯灭。从她发信至电报到达,至少需要八天八夜;而死则只需要一瞬。
自我俩分别后,美妹先在家里做了一阵老妈子,后来不堪忍受继母大阿司匹林的冷嘲热讽,便写了“不做暖房里的花朵”之类的决心书送到知青办,但去林场的末班车已由我们这批乘跑了;百般无奈中,她去了老家泰兴插队落户。
我珍藏着她寄自泰兴的几封信。先是写本家堂叔奸诈势利,只腾出间四面漏风的小棚子让她栖身;又写那个小村破旧肮脏,农活粗重,每日辛劳只得五个工分,约折人民币二角。过了一阵,她突然提到公社书记,说他要提升她当广播员,并许诺有上调机会优先送她。正当我庆幸她喜遇善人时,又收到她一封信,把那书记称作是“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她说她怒斥了那老狗的卑鄙用心,于是,除了小多的爱情,在泰兴她是毫无思盼的。然而,后来小多疯了,她彻底成了个孤女子,在那番痛苦绝望中她苦苦挣扎了数月。
我觉得在那场惨剧中,美妹仍是个勇敢的女孩,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悄悄地搭车下山,在门面小小的供销社购得一洁白的发夹。我握着它走过车站时,跟前竟幻觉般地出现一身素装的美妹。
她迎面走来,我们相对无言,仿佛在辨别对方的真伪。突然,她扬了扬美丽的弯眉,丢开那个旅行袋,扑上来与我紧紧拥抱。
她仍带着温暖芬芳的体香,那活泼泼的拥抱令我流下由衷的泪,甚至在霎间忆起无数童年的心境。我俩是一块长大的,一个便是另一个人的证明。美妹情感炽烈奔腾,没有任何亲人使她把我当成各种亲爱的角色,快乐或悲伤时她都会拥紧我,或快乐地旋转,或忧愁地啜泣。每逢那时,我都会被触动小母亲般的温情脉脉。
“我死不罢休,所以才跑出来。”她说。
是夜,我们谈了一夜,这个坦诚而又有勇气的女孩感情复杂,丰富得超出我的想象。她说她死心已定,已买好整瓶的安眠药。
“收到我的电报吗?”
她摇摇头:“我寄出信才想到,何必死在这个默默无闻的山村呢?死掉也是个野女鬼。我回到上海,一见那个阿司匹林的脸,就知她已不得我死,说不定会诅咒我的尸体带给她晦气,我横想竖想,决定北上找小多,死也死在他面前成个情鬼!”
“你去过了?”
“去了。”她用手抚弄柔发,“去时我还痴情地爱着他,爱得死不罢休;想以一死让他永世怀恋我。”
“他疯了。”
“也许是疯过。”她哀怨地说。
“怎么回事?”我直挺挺地坐起来,虚汗立时星星点点地渗出来,脆弱得如同小姑娘时听说了一个恐怖的故事。
她轻轻地抽泣着,哭得热了,她就掀去被。她削肩细腰,腿像藕段那么丰腴,如今那个美人肩凄苦地耸动着。孤苦无告的美人伤感流泪总格外令人怜爱,我止不住热泪滚滚,既为她,也为自己完好无损的同情心。
翌日清早,我醒来时美妹已在忙碌,用个铁钳模样的东西卷刘海,往耳根发鬓上拍花露水。她身上漫出的精致的女性气息,让我自惭形秽。我似乎只会把花露水当成消痱子的良药,偶尔辣辣地洒上一脖子。从未想到香气会增加女孩的温馨,我甚至还在本子上抄写过一段话:香水就是让人缺少自己的气味。当初朦朦胧胧觉得这话极深刻,狠刹了矫揉造作的女人气。没料到,有朝一日会发觉洒香水的姿态很玲珑雅致,美妙绝伦。
变得容光焕发的美妹开始大吃零食,那个旅行袋中除了衣物就是各式蜜饯、奶糖。后来才知下乡半年,她的胃坏了,夜夜胃疼难忍,白天食无味,就靠零食吊胃口,夜里的折腾使她每个清晨都得精心梳妆,否则就蓬头垢面,憔悴不安,像个落泊女孩。
她打量着我,说:“你眼皮肿得厉害,要不要用热毛巾敷一敷?”
我惊异她脸上竟能丝毫不留痕迹,仿佛没经受过情感的风暴。她是那种什么都放得下的女孩,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如盛夏的风;我却不行,每一回伤心就像牛犁地那般,在身心上镌刻出深深的印痕。
早上我邀美妹随我上楞场检尺,顺便也好体味森林风光。她懒懒地摇摇头,说没兴趣再去颠沛。傍晚我下班时,她正跟卷毛在路边聊天,两个人都神采奕奕的。
我说:“我怕你呆在宿舍无聊呢!”
她笑笑:“乐趣要靠自己寻找。”
美妹这一天是够辛苦的,翻箱倒柜,翻出了一大堆旧衣物,高高地隆起在铺上。
“喏,”她指点着,“这件上装领子破了,干脆拆掉,改成上海衫,加几个大包纽。那条方巾虽是绸子的,败色了,怎么好意思戴出去!裁成个胸罩,戴着又舒服……”
美妹向来精于此道,身上的淡色装束,就是用当厨子的亲戚的一套工作服改成的。她不适合穿贵重的衣物,穿上店里现成的衣服总显得别别扭扭,一无是处;惟有用些下脚料稀奇古怪地弄成的衣服,她穿上才光芒四射,别具风韵。她敢于打扮,像个女妖;直到大家的生活观念都变动起来,才发现,她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