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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他叫道,声音忧郁低沉。
那三个字浸透着巨大的怜悯和温情,吹暖了女孩心中的薄冰,她觉得自己在融化,只剩下好小的一个人。先前的苦挨溃散成深刻的委屈,她不由哽咽地说:“你别过来!”
“孩子脾气,你什么时候能长大呢?”他走近我,伸出细长的指头,满腹心事地看着那感情细腻的象征,“至少还得五年。”
他瘦了,眼窝深陷,下巴直直的。那是个前途未测的人,比他前景辉煌时更富于魅力。他蹙着眉头,我觉得能感觉到他内心每一丝焦涩的痛楚。在我这一方,已在那瞬间私自下了决心。
“别再让我为你担扰了。”他说,“你那么悲枪,忧郁,叫我不得安宁。”
我噢到他身上浓烈的烟草气,他灰扑扑的冬装裹不住如同伟人一般的强有力的抱负,我喜欢他闪烁出那种责任心。
我说:“何必为我担忧呢?”
“不知道。”他固执地抿起嘴唇,“不知道。”
“你是否也为别的女孩担扰,比如钱小曼。”我问道,渴望他回答得又多又绝对,仿佛只有那样才会发生些新转机。以往的都陈旧了,过时了,我不能再回转到那窒息人的以往中去。我野心勃勃。
“知道我怎么看待知青上乡下山吗?备战备荒也罢,囤兵戍疆也罢,都不能掩饰这是一场悲剧。那悲剧就在于所谓知青,充其量只是一批无知青年。”他严厉地补充道,“诸如钱小曼之类,跟他们在一起,我感觉像跟陌路人厮混一般。”
“但他们有时很无畏。”
他冷冰冰地瞧瞧我,有些烦躁和冷淡,我不敢把此当作隐隐生恨的一种。他说:“无知导致的无畏,更是悲剧所在。”
我觉得他有些黑暗,那是老三届的政治品质在作祟,有时我弄不懂为何会有他们那种复杂得要命的人生观;就如戴着漂亮的枷锁,与他们比,我们活得轻飘飘的,注定当不成伟人,却注定有个自由的灵魂。
我问:“你近来很苦闷?”
“或许有一点,但不严重。”他精力充沛地笑笑,“我的人生哲学跟小偷正相反,小偷是把别人的东西看作自己的,占为己有,我呢,很麻木,把自己的东西视作公众的。人贵在超脱,超脱即是无畏。”
他似乎言不由衷,话内有一种死沉死沉的东西。我感到自己迷失在他的苦衷里,孤独、悲痛,又很神圣,那是一种暗暗的体贴。
“答应我。”他再三说,“别再独自来这里,你应该成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
幼树林渐渐暗淡,天空是深黛色的,他离我很近,伸手可得;可我分明觉得用一生之久,才能摸索到那人的灵魂,而我,爱他比自己知道得要深。冷温得发辣的风袭来,我不由战栗起来,十分离奇,无法抑制。
那离奇可怕的战栗我算是染上了,穿戴暖暖的坐在太阳底下,它仍会发作,像一种深切而又纯洁的隐痛。那个人我常常见到,一日数次,然而他聚在人群中,就变得若一团空气,抓不到,摸不着,以至于我难以确认那是否是他。仿佛只有当他于了一人,单独出现在我视线内,我才敢肯定那是他的身影。
我仍在黄昏去那片幼树林,那是个平缓的山坡,类似个不起眼的小土丘。在一天即将结束时,我渴望见到他。有时,他会出现在那条秘密的小径上,双手分拨着绵软细弱的幼树枝权,它们韧性十足,抽打着他的脊背。他渐渐地朝林子深处走来。在左顾右盼,焦急地寻觅落脚点。
她每次都调换方位,每一个新的藏身处都带着她新的感知。她隐入泥丘的四处,当他一踏上小径的另一端,她就获得了预感。她被巨大的狂喜冲动得战栗,她感激他为她而来,那狂澜般的感激使她几乎把他当成恩人,当成完美无缺的崇拜者。
我从隐匿处跑出来迎他,走近他的一瞬间会涌出拍照时的别扭心情。从十三岁起,面对摄影机我就无法自如,斜着肩站不好,坐不稳,表情僵硬,简直像中邪。那段岁月的照片我羞于给人看。比哭还悲惨的笑,加上贫瘠呆板的一脸恐慌。仿佛处处埋伏危机。我怕人说我是从那儿走过来的,就如怕将灵魂深处的隐秘暴晒在外。
他显然喜欢我的手足无措,用温和的目光宽慰着我,说:“你今天真是焕然一新。”
我穿了一件粗呢外套,讲究地镶着乌绒边,有点收腰,那是母亲当年顶俏丽的一件外套,上头记录着她最美好的年华。我离沪时,她终于没松口把这衣服送我,仿佛那是个妙不可言的尾声,一松手,瞬间即逝,来去无踪影,她怕真正完完全全地失去它。后来失火的消息传到她耳里,残忍地毁掉了她回味青春的癖好。那件俏俏的外套里三层外三层的被白细布包裹着,寄到我手中。穿上它,我总感觉到母亲年轻时温热的体香。
“那是我母亲的。”我说着,心里为母亲当年的美貌轻盈自豪。如今我长大了,穿它合体大方。我实际成了母亲青春期最好的纪念。
他呆呆地看着我,说:“巧得很,我母亲以前也穿这种式样的外套,那些镶条跟丝绒一样柔软滑爽,我忘不了。”
他绕过风口,坐在一个低矮的土坎上,于是他便突然低矮下去,单纯如孩童。我头一回俯视到他的优雅的头颅。他示意我坐下,我想也只有这样,高高地站在他面前我会自惭形秽;就如站在圣洁尊贵的艺术品前,时时感觉到自身微薄得可笑兮兮。
他对他母亲充满敬意,仿佛提到她某一点,心里的话便滔滔不绝涌出;说话时他看着自己的指尖,旁若无人,不求引起共鸣,只顾忆旧与重温。
他说他母亲高大、发福、庄重,品格高尚,他提到她时的深情令人妒嫉,眼瞳闪闪地在黄昏的暮色中发亮。我觉得他母亲高不可攀,不可能让其他女性来替代。
他母亲曾千里迢迢地来此地,那天他留着半年未理的长发,活像个华子良。他说初来乍到的半年摧毁了他二十年的理想,绝望、沮丧、万念俱灰,他觉得自己已死去,无颜再见母亲。然而,母亲向他走来,她打来热水,像小时候那么精心洗着他的发,她温柔的手指遍及他每一根发尖;她又亲手剪短他的头发,他说他只感觉头颅轻巧极了,风吹着耳垂,发灰的心才渐渐苏醒、发热。
那是他叙述的最动情的故事,他感恩戴德时,指尖微微颤动。以后我就常穿那件镶乌绒的外套,因为接近他母亲才能接近他;我期望自己高大发福,不是那样复巴巴的病态十足,尽可能一举一动与那幸运女人相像——我怕他只会接受与她同类型的女性,他爱得那么狂热,移情总需要足够的过渡。
连着数日,我都夜梦连篇。我见到了满面污垢貌似华子良的他,我喜欢出现在他落泊之际,穿着镶乌绒滚条的外套,洗净他每一根乱发。那条袖口的温柔的滚条抚弄着他的颈脖,拯救他,唤起他一切愿望;当他金光灿灿地获取好运时,我就离开他,躲在极遥远的地方默默为他祈祷。醒来后,枕头的四处温漉漉的。
我相信自己深爱着那个人,因为我变得绝顶善良。尽管自从那次迷途之后他说过热情漾溢的话,但事过境迁,那已成生疏的一个序幕,正剧迟迟未开场。我把这看成是他男性的骄傲和优越感。我丝毫没有怨言,仿佛已拥有了全部世界,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怕。
在我的观念中,爱之战车应由男的来驾驭,并非保持女孩养尊处优的体面,如果那样就显得虚荣和可恶;我想的是被女孩追逐的男子会尴尬,会束手无策,温怒兮兮的;驾驭爱情的男子才是有力的,令我看重。我觉得早晚会发生些什么,急巴巴的只不过是提前占用将来的幸福,只有蠢女人才那么鼠目寸光。
潭水般平静沉闷的日子终于挨过去了。它的转机起因于万林强的受伤。现在回想起来,他不过是受了些皮肉之痛:没伤筋骨。让飞弹而出的锯片削去大腿外侧的一大块皮肉。可想而知,如今我心硬如铁,一切情感都老化,都长了壳一般麻木不仁;然而当初,一听这坏消息,我就失魂落魄。
他僵硬着腿跛行着,显出衰老的气势,脸仿佛未洗净,浮着些黑擦擦的涩气。一见他出场在痛苦中,我就心软得瑟瑟发抖。
“你怎么了?”他探究地问。
“我怕……”我的泪水夺眶而出。那是种后怕,极度深刻,带着一丁点庆幸。不幸亲近了他,好在没有夺走他。
“是为我才那么难过?”他在“我”字上加重了语气,“口答我,是吗?”
“可是,我没法回答你。”我忽然不愿用温情软化他,不需要任何外力的帮助;我要的是一种由衷的喜欢,那种不带杂质的透明的爱。
“喔!”他感叹着,扶住伤腿,将目光投向远方,“你的头发黑极了,又茂盛。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泛白。”
后来,我找出外婆的一张隔年小照。外婆几乎每年都跑一趟照相馆,出发前,她箍紧发誓,用富足的刨花水将剩余的碎发紧贴头皮。照片上的她,神情肃穆,目光炯炯有神,仿佛能洞察干代万代的子孙。瞧着它,总会感觉到跟瞻仰遗像相近的威慑。
我将这帧小照捧了去交给万林强。我觉得它能暗示许多内容,包罗万象。
“这是为什么?”他大惑不解。
我告诉他,这是我的外祖母,我与她相像,注定还会相像下去,直到老,直到死,直到拍遗照。
那个人举起小照,眯着眼瞄准似的看了一阵:“能告诉我这说明什么吗?”
“你真糊涂。”我说,“我想提前让你看到我的将来,否则你是想象不出我衰老时的模样。”
“喔,我是糊涂!”他旋即开怀大笑,笑得双肩直颤。一连笑了长达一分钟。
我感觉不到有何可笑,我的爱情圣洁而又郑重,它必将绵延到生命的尽头。这就意味着要托付的不仅是个黑发女孩,同时还是个眼睑松陷,手背爬满青筋,银发灿烂的老太太——那是一个女孩完整的一生。
他笑畅了,用手背粗粗地一抹眼角,倒抽口冷气,去抚摸肿起的伤腿。
“很疼是吗?”
我话音未落,他伸过双手扶住我的肩;我们定定地相视着,我看到他的宽粗的双眉是连着的,横亘在额头之下。他的眼睛漂亮而又恍惚,那中间有着淡黄色的小点,像刚刚燃着的小火花。他掰着我的肩,我靠在他暖烘烘的胸前,他敞开的心扉扑扑地跳着,犹如一个精灵。我感觉沸腾的血急速地流淌着,发出潮头般的喧嚣,一种甜分过头的酸楚汹涌地袭来,整个大地都瘫软了。我扶住他的肩,闭上眼睛,感知到死而无憾的安详……
没有诺言,也没有海誓山盟,仿佛什么都没发生,我们默默地相爱。除了我俩之外,唯一的知情人也许就是钱小曼。
那个薄嘴唇脸儿很俏的女孩绝顶鬼气,我们过于知己知彼,因而那件事我是瞒不了她的。她洞察一切,又缄口不提,于是我对她的好感又衰退了一步。万林强养伤期间,恰逢食堂大师傅回老家奔丧,她便提出由我暂时当她的搭档。她说话时目光闪烁,带着某种自鸣得意。她说:“每天下午我至少可以放你三小时假。”
“是个美差。”我说。
“那最合适你。”她说,“想想,别错过了。”
“我领情了。”我补充道,“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