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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风,湖上吹来,一阵一阵的,小小的风,透着人气。那叫什么风啊,罗力深感遗憾地耸了耸鼻子——那叫什么风啊,那简直就是女人的手啊。这么棒的东北小伙子,被这样的风吹着,也不免就缓缓地停了车,头一晕,便靠在了驾驶盘上。
也不知道那是多少一会儿,他突然地就被惊醒了。宁静的暗夜里,他听到了一声长长的鸟啼,婉转的,柔肠百结的,少妇夜半闺怨的,因为在无声的时刻,这颤微微的声音格外清晰。况且那声音也是充满着警觉的呢,它似乎感觉到有人在听它的夜半歌声了,它便嗽声不语,人鸟便各个地一番心思。
然后,鸟儿似乎对这柳浪中的闻写的人儿释然了,它便一声长歌,一气呵成的小夜曲——呵——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啊,那可真是撼心惊魂,催人泪下的了。东北小伙子罗力一下子地就扑在了方向盘上,万干的思乡之情瞬间把胸腔塞满,罗力有了一种心碎了的感觉,那是西湖给他的。然而,此刻他对西湖并不知情,他只是前所未有地思想起他的心上人——我的美人儿,我的南方女人……然后,他一下子全部想起了刚才他忘记了的那件重要的事情。
从清河坊忘忧茶庄雕花大铜门外泄出的灯光,吸引住了罗力的视线。听寄草说,前方战事吃紧以来,不少茶庄都已关门不做生意了,忘忧茶庄也只是在苟延残喘罢了,怎么这会儿都半夜了,还亮着光呢。他就上前贴住了脸一窥,见一男子侧身坐着,一个穿长衫的南方男人,寄草的大哥嘉和。罗力见过他几面,只知道这位大哥也是神情淡漠的,尤其对他——罗力能够感觉出来。
不过此刻想来是没有人了,这个男人的脸上便有了一层悲戚的神色。罗力看到他一动不动,偶尔,受惊似地抬起了头,看一看四周,又沉入了冥思。罗力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就轻轻地敲响了门。
两个男人的说话一开始很隔,那是从嘉和过分的客气中感觉出来的。毕竟还是男人嘛,不管北方的还是南方的,都知道男人间的较量是怎么回事,不过用的是各自的手段罢了。
嘉和一看到罗力就热情地站了起来:“坐坐,你看寄草也是,家里这点事情也来麻烦你。
她一直等你,夜里到贫儿院去了。其实也没有什么。这种时候,哪一家不出一点事情。你喝点茶吧,喝茶提神,破睡须封不夜侯嘛。平水珠茶好不好?“
嘉和长长的个子,在店堂里面来来去去地找他要的茶罐子,一只手举着,数点着茶罐,另一只手下垂的大拇指和其余几个手指在奇怪地不停地摩擦着,仿佛因为一时不知所措,又不愿对方知晓,要找一点动作来弥补掩饰一样。
罗力不理解这样的男人,他记得上一次看到他的时候,这位大哥是几乎对他不愿意打照面的,点了点头,他就走开了。罗力还知道,杭家几乎所有的人,对他都没有太大的热情。
寄草曾经流着眼泪对他说过:“我本来应该是恨你的,可是我现在却那么爱你。这样多么痛苦,我没脸见嘉草姐姐,我母亲因此而看不起我,你明白吗?你是他们的人!”
“真可笑,我是出来抗日的,我是军人,真可笑,我和谁的人都没关系。现在你还爱我吗?”罗力跺着脚,佯装着生气说,他是一个急性子,肚子里藏不下一个疙瘩。
寄草生气地用手拉了他的胸,说:“罗力你干什么,你想气死我不成,你可真是气死我了。”
然后他们就在一起亲吻,热情的姑娘,没完没了,直到空袭警报再次响起。
然而罗力知道,这两兄妹的热情是不一样的。也许,此刻嘉和的热情,恰恰是一种拒绝。
罗力在杭州呆久了,知道这里的人们,能够把拒绝也做得像接受一样好看。
因此罗力说:“大哥你别找了,我喝什么茶都可以,我不喝也可以。真的,我没喝茶的习惯。”
然后他看到大哥回过头来,昏黄的电压不稳的灯光下他的表情有些不解的样子,说:“到这里,怎么能不喝茶呢?”
罗力立刻明白,不能这样和他们杭州人说话,大哥是要留他坐一会儿呢。他赶紧就换了一个话题,问:“家里少了什么?小偷人呢?损失大不大?”
嘉和把泡好的平水珠茶盏放在罗力眼前,自己也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他也抿了一口茶,才说:“我把小偷给放了。”
“放了?”
“杭州城不日就要弃守了,这你比我清楚。许多要犯都要转移,听说还有开释的。连小车桥的陆军监狱都要解散呢,这些个不大不小的偷盗案,就不算是个什么的了,关在那里,到头来也未必有时间审。还不如早早地放了,他也有时间逃出杭州城。否则,锁在监狱里,莫非等着日本人来杀。”
罗力便想,大哥是个明白人,又问:“那——损失大不大?”
嘉和付了一会儿,才说:“主要偷的还是父亲生前的花木深房的那一进院子。别样东西,没有就没有了。只是父亲最看重的那张《琴泉图》也被盗走,倒是让人肉痛的。”
“很贵重吗?”罗力想到这个地方的许多人家,但凡识得几个字,都喜欢收藏字画的,倒有点像农民一到秋天就要囤积粮食一样的呢。
“贵重二字倒是不敢当。这幅图原本是明人项圣漠所作,也不过二尺长、一尺宽的纸本,上面画了几只水缸,一架横琴。只是那一首题诗我父亲在世时十分地喜欢——自笑琴不弦,未茶先贮泉——算了,算了,”嘉和突然挥挥手,“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想字画。”
说到这里,嘉和也好像没什么可说的了,便又喝茶。
罗力从没买过茶,也从来没进过寄草家的这个大茶庄。第一次来,又是夜里,竟觉得茶庄是很神秘的了。店堂柜子里那些各种样子的茶罐,有锡的,也有洋铁的,还有,地上的那些个花砖,看了也让人新鲜。还有这张大桌子,罗力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木头的,但大理石桌面他还认得出来。他打量着周围,一抬头,却看到嘉和正打量着他。罗力不知就里,只得朝他笑笑,嘉和也笑了,方说:“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if?”
“死了。”嘉和看着罗力,当年林生也是坐在这张桌子旁的。美男子林生,嘉草的心上人林生,忘忧的父亲林生,他正在另一个世界,在幽冥处,注视着下一轮另一个登场的男人——嘉和不知道,林生在那里,潮湿的温厚的地下,能否接受这个北方来的国军军官。
“我知道他是谁。”罗力啊,到底年轻气盛,他脱下军帽,放在桌上,他说:“大哥,你应该知道,不是战争,我不会来到这里,我不会是个军人。我生来本是一个挖煤的,我不是生来就打仗的。”
这话说得硬了一些,嘉和好像没有什么思想准备,抬起头来,说:“我们这些人,没有人喜欢打仗的。”
话音刚落,电灯灭了。战时的灯火管制,大家都已经不奇怪了。罗力问:一大哥,有蜡烛吗?“
“有倒是有,不过店堂里向来有规矩,不能够点蜡烛的。”
大概是立刻想到罗力本不是一个茶人,并不知道茶的那些个讲究,嘉和在黑暗中解释道:“茶行中历来就有这样一说,茶性易染,别样气味不可与茶同在。故而店堂里做生意。我们向来是葱、蒜、替不进口的。蜡烛气味重,也不能进店堂。早先店堂里用的是灯草,再后来,就用电灯了。”
两个男人坐在黑暗中,各自摸索着茶盏,口中便各自地发出了咂茶的声音,在暗中,竟也是十分的响亮。罗力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一种叫什么平水珠茶的茶,它是圆的,在水里放开而成为长的。它入了口,竟然是那么样苦涩的,清醒的,罗力永远也不能够忘掉这平水珠茶的了。因此他问:“大哥难道你还准备把店开下去?”
嘉和在黑暗中好久也没说上一句话,然后问:“照你看来,我是撤,还是不撤?”
罗力放下茶盏,黑暗中放大了声音:“大哥,我今日来,除了家中偷盗一事之外,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立刻帮助你们撤到后方去。你别看城里面现在又平安无事的样子,沦陷就在眼前了。我把你们安顿好,我自己也要走了。”
“走哪里?”
“上正面战场。”
嘉和就不说话了,其实他倒是很想问寄草知不知道罗力的这一打算,但他立刻觉得不能够这样问一个国难当头时的军人。因此最后从他嘴里出来的话就变成了那样:“这样好,男人上前线,女人孩子退到后方去,寄草准备带着忘忧一起去贫儿院。”
罗力很关心杭家的其他人怎么样安排。他有一种直觉,以为这个家族的人是经不起战争的,他们不是那种在非常情况下能够生存的人们。
因此,当他知道除寄草和忘忧之外,唯有杭忆要跟着抗日组织撤到金华去,杭家其余的人都不打算离开杭州时,十分不能理喻。他告诉嘉和,据他所知,杭州城里的有钱人都已撤了自己的实业到后方去了,候潮门外那十几家的茶行,不是也都撤了吗?
嘉和听着黑暗中罗力的略带焦急的劝说,心里想,是的,是的,你的话统统都是有道理的,但是你的这一番话应该和绿爱妈妈去说,你知道我们这几天为她的去留磨破了多少嘴皮。
你想想,和女人谈战争,这本身便是一场多么艰苦的战争。无论我们怎么跟她说撤退的生死意义,她都能找出一些牛头不对马嘴的理由来。她一会儿说日本人不影响龙井茶的生意,比如这几年,狮峰极品照样卖到十六块钱一斤,特级龙井照样卖到十二块八角一斤;她一会儿又说日本人不会打进杭州城,哪怕真的打进来他们也不敢杀杭州人——杭州是佛保佑的地方;一会儿她又说哪怕日本人要杀杭州人也不会杀她——她有什么好杀的,秤秤没有肉,杀杀没有血,剥剥没有皮,老太婆一个了,难道日本人还会看得上!最后一点,她坚信抗战是立刻要胜利的,你看那么多的党,共产党,国民党,都要团结起来要抗日的。中国多少人,从前是不团结,日本人才打进来,现在团结了,哪里还会任他们横行霸道,我又何必一歇歇逃出去一歇歇杀回来。
总之她一会儿这么说一会儿那么说,就是不想走。最后她甚至被自己的理由感动得哭了。
她说,她是不能够离开嘉草的,她是陪着嘉草亲眼看着林生被杀头的,所以嘉草才神志不清了。嘉草不能出去逃难,出去就要死。她不是她的妈吗!虽然不是亲生的,但比亲生的还要亲,我怎么能够扔下她不管呢?
嘉和想说不会扔下嘉草不管的,嘉草的事情他会管。但绿爱不让他插话——闭嘴,你们男人知道什么,女人得让女人陪着。嘉和又想说,叶子和杭汉也不走,他们也会照顾嘉草的。
谁知这一说,绿爱更来劲了,绿爱把手和嘴凑到嘉和耳根,压低声音,仿佛进行地下工作似地说:“她是日本人。”好像那么多年来他们抗家一直不知道叶子是日本人一样。
因为绿爱妈妈的太不讲道理之故,嘉和实在是有些生气了。忍啊忍的,好容易才没有说出来:如果寄客伯伯走,你会不走吗?不过他到底还是换了一句话,说:“妈,我们还是听听赵先生的见解,你看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