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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的眼睛,在茶蓬上寻找着嫩叶。这是什么时节 啊。几乎所有的茶叶都是果绿呆绿的,没有一片可以做了包扎茶 人伤口的绷带。嘉草想了一想,干脆就用嘴去摘下了一朵朵的小茶花,嚼碎了,吐在毛巾上。嘉草想当然地以为这是可以拿来作为药的。或许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她是想起了当年她曾经用茶水为她的心上人儿林生洗伤口的往事来了。因此她口中不停地哺哺自语:“我同你一道去,我同你一道去!”这么想着,她就一边着急地为自己包扎起伤口来,一边往前方看——那边,还能看到那些把我忘儿给带走的人的踪迹。赶快,赶快,赶快追上他们,向他们要回我的儿子忘忧。再不追上去就来不及了,再不追上去,我的孩子,就要被他们永远地带走了,像我的林生一样,永远也看不见了。
现在,那一群日本兵也已经注意到,远远的,在他们的身后,跟着那个半死的跌跌撞撞的中国女人。看来这个女人确实是疯了。他们一边半倒退地往前走着,一边时不时地回过头来,朝那女人随意地开枪。子弹落到茶蓬上,把那些老茶枝打得骤然飞扬,僻里啪啦翻在半空中,又重新落下来。那女人却好像对周围的险象环生一无所知,她始终处在一种置若罔闻之中,光天化日之下就让自己成了一个人靶子。
翻上了那一条去玉泉的小山岭。这群日本兵回头看看,女人不见了,想必是死了。日本人就笑了起来,叽叽咕咕一阵,那意思是说,还有打不死的中国人?这倒是让他们开了眼了!
这么说着,他们就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靠着初冬的几株大玉兰树,他们美美地抽起了纸烟。
他们东拉西扯了一会儿,就有些困了,毕竟又烧又杀地几天几夜了,杀人也是个累活儿嘛。他们就把帽子拉了下来,在微雨的玉兰树下,在玉兰树大叶子的案意李霞的雨打之声中,微微地睡去了。他们要在这短暂的行军小想中,和远在日本列岛上的亲人们团聚呢。
还是那个比别人更多一点头脑的年轻的日本士兵,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有那么一点不踏实。在那个短暂的梦里,先是除了一片火光,他什么也没有梦见;后来他就梦见他刚才路过的那个茶园,周围都是火光,都是火光,就这一片绿色,在火光中显得格外之绿,烧不焦的绿色。然后,他就看见刚才的那个中国疯女人,她全身血淋淋地站在他面前。他朝她吼叫,她置若罔闻,他朝前走一步,那女人就朝后退一步,他朝后退一步,那女人又朝前走一步。他大怒,一阵连发地开枪,子弹在她的身上开花,鲜血像泉水一样地溜溜地往外流淌,甚至于她的眼睛,她的鼻孔,她的耳朵,都在向外涌血。
然而,这女人尽管已成血人,却依然平静地站着,不倒下。这种要死不死的样子,弄得他火冒三丈,他终于叫了起来:“八格牙鲁,你要于什么?”
然后他竟然听见了那女人的声音,她嘴里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伴着一股鲜血,她说:“我要同你一道去!”
那来自茶乡的年轻的日本士兵在极度的紧张中醒了过来,一睁开眼睛,他吓得一下子张大了嘴巴,他的细长的眼睛也吓得惊斜了上去——他看见那女人——她血淋淋的,比梦中看见的还要血淋淋,她就站在他面前,她的眼睛,冷静而又疯狂。士兵呆呆地轻声地问:“你要干什么?”然后,他听见那中国女人轻轻地张开了嘴,鲜血,立刻就从她的嘴角流了下来,她说了一句中国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这次,那个士兵突然听明白了她的中国话,她说:“我要同你一道去!”
年轻的士兵,有那么一刹那,真的是有一种被恶魔缠身的感觉。年轻人害怕了,这是他登上中国大陆之后,在他杀了许多中国人之后的第一次的手软。但是这种瞬间的手心出汗立刻被他的同伴们的醒来阻隔了。他敏感的心,一下子就发现他的战友们正用一种从来没有的目光看着他——他怎么可能不被激怒呢?由于这个中国疯女人,这个一身血糊糊的中国疯女人,他的胆怯,竟然有可能被他的同伴们发现——这是何等的屈辱!年轻的日本士兵在迅雷不及掩耳的片刻从半人半兽变成披着人皮的完全的野兽,他大吼一声,跳了起来,拔出军刀,亮闪闪的,朝那女人的背上砍去。那女人再一次惨叫起来,又再一次地倒下了。
这一次,日本士兵不再为这个中国女人的惨叫而欣慰了,他们几乎人人都愤怒了——太过分了,他们想,一粒子弹就应该去死的支那人,竟然打了无数粒子弹也不死——太过分了……
为了表示他们对他们的年轻同伴的同情,使他尽快地从刚才那个场景中摆脱出来,这群日本兵翻过了青芝坞,来到了玉泉鱼乐国。
玉泉寺的长老们早就离散逃难去了,这里就没有了一个人。那些日本士兵,一个个地坐在木栏杆前,把他们的半个身子趴了出去,七嘴八舌地说着关于大鱼的话。在他们看来,这么巨大的鱼儿,怎么是可以在支那生长的呢?为什么,他们大和民族却不曾有让他们看到这样美丽大鱼的地方呢?那个年轻士兵就高声地叫了起来:“就是冲着这些大鱼,我们也值得战死在中国。”他的话立刻得到了一片喝彩。
众多的五色大鲤鱼们,发现日本士兵的到来,禁不住欢欣鼓舞。它们已经有好多天不曾见到人了。要知道它们既然生来就已经是观赏鱼了,它们就离不开和人的和平共处。如果鱼会说话,他们会告诉人们它们被欣赏时的那种精神上的满足,还有与此同时的物质上的满足——他们总是会被游客们喂得脑满肠肥。它们也早已习惯了人类对它们的这种特殊待遇——他们被杭州人如此宠爱地一代一代地呵护,至今已经有一千多年了。
所以,当日本士兵们也从自己口袋中拿出干馍喂它们时,它们一方面非常高兴,另一方面,也不觉得有什么受宠若惊。它们都算是开过眼界的大鱼儿了,所以此刻它们就显得很有分寸。它们一边忙不迭地张着大嘴,一边从容不迫地一遍又一遍地从这些它们从来也没有见过的人面前掠过。
可是你听听那些没心肝的岛国人说的话。如果那些善良的大美鱼儿,能够知道他们一边喂着它们一边说的话,它们哪里会像现在这样和善地与他们交往。说起来它们也是被国人给宠坏了,它们每一代都是善始善终地活着,哪里会知道自己有一天会死得那么惨呢。
总之,这些日本人一边兴趣盎然地喂着鱼儿,一边同样兴趣盎然地讨论着如何杀了吃掉。
战争时期一切从简,什么钩啊,网哪,统统否决。他们中有人还想用刺刀刺,看来不行。杭州的鱼儿虽大,可毕竟是江南的鱼儿,是灵巧智慧的,刺了几下,没刺着,倒把那刺鱼的强盗累得够呛。最后一致决定用手榴弹炸。那年轻人这一下子就从刚才的血淋淋的中国女人的阴影中摆脱了出来,他高声叫着:“我来,我来,我来!”然后又热火朝天地把他的同伴们招呼到了安全地带,然后,他屏声屏气地跟到鱼池旁,咬着牙根,仿佛那一池的鱼都是中国人。
但见他一下子拔了引信,然后,手一松,只听水里一声发闷的巨响——可怜那些一向是“花著鱼身鱼喝花”的鱼儿,那些“好向碧波深处去”的鱼儿,一瞬间惊得翻上了水面几尺高,不一会儿。水上污血翻了起来,就有不少大鱼儿翻起了它们的鱼肚皮。那其余的鱼儿何尝遇到过这样的灭顶之灾,一时惊慌得没有主张,乱作一团,如热锅上的蚂蚁,就在池子边缘上发疯一样地飞转起来。
鱼儿的惊慌刺激了这几个日本兵,他们兴高采烈地忘乎所以地大叫起来,一个个地就朝水里扔起手榴弹。水浪和着爆炸声,反弹了回来,一些不太大的鱼儿,竟然像飞梭一样地飞上天,再弹到那些杀它们的人身上。闲心定水,此刻就像开了锅的血水,一股股地就在池上喷射。鱼乐国,鱼乐国,此时哪里还有一分的乐?一刹那间,这里就成了鱼的地狱国了。
那些杀手们,就这样轰着,炸着,把玉泉的五色大鲤鱼儿,炸得连一条也不剩,这才心满意足了,一条条地往上捞。那年轻的还性急,嫌太慢,一个猛子就扎进了水里那些鱼的尸体之中,一条条地往上扔。鱼重得超过了他的想像,他爬上岸时踉踉跄跄,口里吐着呛到嘴中的血水,又兴奋又疲劳,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们这么一群士兵,此时是把枪支当了担架,才把鱼儿从玉泉给扛出来的。大鱼儿太大了,嘴巴挂在枪托上,尾巴就拖在地上扫地了。只有那年轻的,一个人扛着枪,刺刀上就挂着一条最大的,那鱼儿,几乎就和他一般高了。
这一次他们不唱怀乡的采茶曲了,他们唱着军歌,雄赳赳地走了出来——
跨过大海,尸浮海面,
跨过高山,尸横遍野,
为天皇捐躯,视死如归。
他们的极其特殊的战利品,立刻得到了一路上陆陆续续的同部队的士兵的高度青睐。一个随军记者,不失时机地举起照相机,拍下了这个历史镜头,当天就发回了国内,发在了日本的各大报纸上。
有关这一张照片之外的事件,就在那个随军记者走后不久就发生了。
先是那几个扛着鱼儿的日本兵,突然用眼神暗示着那独自挑着一条大鱼的年轻士兵,然后,那士兵就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拽住了。他回过头来,这一次可真的是惊得目瞪口呆——那血淋淋的女人,竟然又出现在他的面前。她已经被他们打得千疮百孔了,她的身上没有一处不流血,现在却大概因为流尽了而结成血洞。她仿佛是在经历了那样的地狱的煎熬之后,变成了复仇的女厉鬼。是的,现在这个日本士兵看到的中国女人,的确已经是一个鬼气森森的地狱使者。她的嘴唇,一张一合的,发出的声音谁也听不见了。她摇摇晃晃地站在那士兵身后,每一根头发丝都在往下滴血,每一滴血都在呼唤着——忘儿,忘儿——
士兵惊得退了一步,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
然后,他听见她说:“我、同、你、一、道、去!”
士兵看看周围的同伴,他觉得自己被逼得走投无路了,他有一种要发疯的感觉。然后他退后几步,端着刺刀就冲了上去,他甚至来不及取下挂在刺刀上的那条大鱼,便撕心裂肺地狂嚎了一声,把尖刀刺进了那厉鬼一样的女人的胸膛。
女人一声不吭地倒下了,但她是抱着那条大鱼儿倒下的。现在,那条大鱼和她一起,被刺刀捅穿在了一块。年轻的日本士兵拔出刺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女人紧紧抱着那条鱼时,脸上竟露出了一丝欣慰的微笑……
第九章
昌升茶行老板吴升,现在,也站在微雨之中了。
他手里举着一把油纸伞,正好遮住视线,两匹高头大马立在他的面前时,他便只看见那八条马腿了。
虽然如此,凭着眼睛的余光,他已经知道他那个汉奸干儿子把什么人带到他的吴山圆洞门来了。因此,昨天还有一双犀利老眼的他,此刻成了一个老眼昏花的人。他的笔挺的头颈,也仿佛老蔫了。他的撑着伞的手越举越低,嘉乔和他的皇军长官,看不到那张老脸上的狡猾的目光,一把杭州孙源兴伞铺的油皮纸伞,把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