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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夜之侯-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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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杭家人一时都沉默了,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呆立了许久,绿爱吐出一口气来,失声叫道:“皇天啊!”
  到此为止,如果不去走那座博览会桥,那么杭家的这一次出行,应该说,基本上还是顺利的了。从文澜阁出来,行之放鹤亭,嘉和听到有人在桥上叫他,定睛一看,却是他在浙江第一师范学校就读时的学友陈揖怀。
  陈揖怀是个胖子,架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正在桥上亭子里的一张书桌前写对联。他是杭州城里小有名气的书法家,一手好颜体,且在崇文中学里当着中学教师,也是桃李满天下的。见了嘉和,就提着王一品的湖笔叫道:“嘉和,嘉和,多日不见,看我送你一副对联。”
  杭嘉和过去一看,笑了,说:“这不是刚才在教育馆门口看到的大白先生写的联子吗?”
  教育馆就设在省图书馆、徐潮饲、启贤词和朱文公词等处,门口那副联子却是新文学家、当年浙江第一师范学校的教师、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杭州“四大金刚”之一刘大白先生所拟的——
  上联为:“定建设的规模,要仗先知,做建设的工作,要仗后知,以先知觉后知,便非发展大中小学不可;”
  下联是:“办教育的经费,没有来路,受教育的人才,没有出路,从来路到出路,都得振兴农工商业才行。”
  杭嘉和细细琢磨了一番,说:“到底还是大白先生,鼎新人物,一副对联也是有血气的,针贬好恶,都在其中了。”
  正那么说着,就见陈揖怀直给他使眼色,把头一抬,嘉和不由微微愣住了。
  就这样,两个从前互为己有的人,今日陌路相逢。这一边的男人手里拉着一个小男孩,那一边的女人手里拉着一个小女孩。这两个孩子,便是他们一世不得不相互正视的血缘。
  杭嘉和与方西冷在亭上不期而遇之时,周围正线绕着博览会会歌:……
  熏风吹暖水云多,货殖尽登场。南金东箭西湖宝,齐
  点缀,锦绣钱塘。喧动六桥车马,欣看万里梯航……
  真奇怪,两个大人一边几乎是下意识地各自把自己抚养的孩子拉到身边,一边想,我怎么会和这样一个陌生的人度过一生中最为重要的年华的呢?
  在方西冷看来,杭嘉和是这么样的苦寒,一袭旧布长衫,越发衬出这高高瘦瘦的人的清寂,真正如那《红楼梦》里的遭了劫难的甄士隐一般,露出一副下世人的光景来了。
  而在杭嘉和眼里,从前那个短发黑裙的五四女青年方西冷已经荡涤全无了。她成了一个标准的都市时髦女人,珠光宝气,浓妆艳抹,走进人群,再也分不出来。
  他们两个,又紧张,又冷静,又不知所措,看上去反倒是一副木乃相道的了。会歌便显得格外喷亮,来回地在湖上维绕——……
  明湖此夕发华光,人物果丰模。吴山还我中原地,同
  消受,桂子荷香。奏遍鱼龙曼衍,原来根本农桑。……
  若不是又一个男人出面,这样的桥上相峙,还真不知怎么收场呢。
  从形象上看,杭嘉和与李飞黄,都是属于南方型的男人。他们都削瘦,清秀,面呈忧郁。
  只是李飞黄明显地要比嘉和矮下大半个头去。另外、嘉和以茶为伴,面色神清宇朗,一口白牙,气质高洁。李飞黄想来是烟酒过度之人,一脸焦气,牙根发黑,脸上还有几粒稀稀拉拉的麻点。好在举手投足到底还是有些书卷气的,就这一点,把他和杭州话里形容的这样的人相——“踏了尾巴头会动”一类的好角色区分开来了。
  果然,一见嘉和,他就绽开了笑容,伸出手去要握对方的手,半道上又改了主意,拍了嘉和一肩膀:“嘉和,没想到在这里就碰上你了。”
  嘉和看了看他,没有什么反应。陈揖怀是个直性子人,脱口而出:“我们三个人,也是多年不见了,今日在桥上相会,也可以说不是怨家不碰头啊!”
  你道这三人如何会如此熟识?原来他们本是浙江第一师范学校读书时的同学少年,五四时期一对半好朋友。三人也是差不多弄成一个桃园三结义的。李家开着小杂货铺子,陈家是穷教书的,倒是杭家最富,嘉和也就断不了三天两头地接济二位同学。李与陈又是一对不见要想,见了要吵的宝贝,杭嘉和便一年到头地做了他们的仲裁委员。李同学古文根底十分深厚,于史学向有偏爱,而陈同学则喜读洋文,杭嘉和在仲裁中也每每有所得。三人友情,直到那一年嘉和进山搞新村建设,两人中途而废,未与嘉和同行,方才更然而止。嘉和许多年来只记得那个在晨光里帮着父亲背杂货铺门板的李飞黄的形象。他和陈揖怀倒始终保持来往,李飞黄到大学,当了教授,又成了明史专家的消息,都是陈揖怀告诉他的。听说方西价竟然选择了他,他确实是暗暗吃了一惊。还没吃惊过来呢,不料今日湖边桥头真的就遇见了他们。
  见对方不冷不淡的样子,李飞黄倒也是脸不变色心不跳,便把西冷怀里的杭盼——不——现在杭盼已经叫李盼了,但李飞黄并不想在杭嘉和面前展现这一胜利成果——他倒是把盼儿抱了过来,一边说:“来,让爸爸抱抱盼儿,”一边就把姑娘儿塞进了嘉和怀里。就在这模棱两可的“爸爸”中,嘉和一把抱住了女儿。
  方西冷却并不想营造这种伤感性相逢。她是有过人之处的新式女子,所以突然冒出一句话来:“吴霍安先生倒算是个词曲大家,这首会歌也亏得出自他手。”李飞黄应道:“那还用说,吴程安啊,二位听说过此人吗?”
  嘉和沉默片刻,摇摇头。还是陈揖怀打圆场说:“是南京中央大学的那一位吧?”
  “正是正是,这位吴霍安近日可是发了,”李飞黄立刻眉飞色舞起来,“张静江用手指头击桌读了三遍,立刻亲笔批条——送稿酬一千元。一千元啊,你们算算,那可是每个字十三元。比比看,从前我给《申报》写的稿子,乙级稿,多少稿费,你们猜也猜不到——一元。”
  此话倒也发噱,教授要面子,像个弄臣一样,苦心创造歌舞升平的局面,刚才紧张的气氛,多少缓和一些。杭忆也就是在这样的氛围里,被他的母亲方西冷抱到了怀里。做母亲的,见了儿子,眼泪都要流出来了,那点众人面前硬撑的做派也差点要瘫了下去。还是绿爱,不愿意这种态势再继续。她也是知道这个李家开杂货铺底细的,从前欠了他们杭家多少债务,都一风吹过,提都不提,连句交待都没有。沈绿爱看不起这样的人,碍着嘉和同学的面子才不去追究,如今竟然做了她孙女的后爹,海马屁打乱仗,还人模狗样当起教授来了,真是不要脸。绿爱这么东一头西一头地想着,就一把抱回了杭忆,叫了一声:“回家吧,孩子都累了。”
  这么一行人,被她的一声叫,清醒了过来,一个个的,就从西冷身边擦肩而过了。
  杭嘉和不敢看女儿的眼睛,他只是一个劲地摸着女儿的头发。女儿真是小,她好像已经认不出她的父亲了,转过身去伸出手说:“妈妈抱。”
  西冷接过了女儿,有点说不出话的样子,到底还是叫了一声:“忆儿,妈会来看你的。”
  也许是因为年来方西冷未曾登门看过儿子,再加她浓妆艳抹得完全变了样,杭忆迷迷糊糊地被母亲抱在怀里,母亲叫他他也没反应过来,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好一会儿,他有点清醒了,才问:“奶奶,刚才那女的是我妈?”绿爱不耐烦地点点头说:“不是她还会是谁!”
  杭忆便又掉头问嘉和:“爸爸,我妈怎么和从前不一样了?”
  “是不一样了。”嘉和回答。
  “那她还是我妈吗?”
  “还是吧。”嘉和叹了口气。
  杭汉虎头虎脑地也跑了上来,说:“伯伯,你答应我们下次还来西湖,我还没玩够呢。”
  嘉和拉着两个孩子的手,转过脸去,再看西湖。湖上签歌,湖畔杨柳,放眼绿荷,翻飞不止。桥上行人中,他再一次看见了女儿的小小的弱影,她被抱在了另一个男人的怀里。
  陈揖怀拎着毛笔,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半晌,有点同情地问道:“你要写什么,嘉和,我这就给你写。”
  嘉和看着那个小小的女孩子的背影,融入了人海,闭目想了一会儿,说:“——心为茶养剧,吹嘘向鼎物。”
  这是汉代左思的《娇女诗》,说的是女儿围着茶炉煮茶的情形。陈揖怀听懂了,鼻子就一酸,赶快摊开了纸来要下笔,手却微微抖了起来。嘉和见状,就揽着抗汉走到一边看荷花,对刚才央求着他的杭汉说:“我答应你,下次再来西湖。”
  风光真是美丽极了,真是美得让人受不了,美得让人恨它——既然西湖可以美成这样,西湖边怎么还可以杀人呢?既然已经杀了人,西湖怎么还可以这样美丽呢?
  走向西湖时的希望,就这样突然地被最后的冲击破坏了。嘉和不知道他今天应不应该来湖边,也不能断定,把他家的软新拿到湖边来展出,究竟有没有意思了。
  第二章
  小小的少年忘忧,周身雪白,眯着眼睛坐在廊下。和他的名字恰恰相反,他忧郁得几乎都要犯病了。
  家里的人,突然地就忙得像柯落帽风,一个也不见了。他抓抓这个抓不住,抓抓那个也抓不住。小姨妈寄草跟他是最亲的了,连她也撇下了他。好不容易拽住一只衣角,小姨妈便三言两语地跟他讲,昨日上海打起来了,是日本人和我们中国守军开的火。她的嗓音又脆,口气又快,哪里啪啦,两张红唇像是直擦火星,腋下夹着妈妈嘉草刚刚为红十字会缝制好的大旗,匆匆忙忙地就往外走,衣角被拉得笔直再弹开,忘忧想拽也拽不住。
  “说好了你们带我去玉泉看大鱼的——-”
  他没能够往下叫,因为小姨妈已经转过照壁,不见踪影了。
  家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出去了——两个表哥去了学校,大舅去了茶庄,绿爱外婆到汽车工会去找寄客外公,说他正在那里商量抗日的事情,要调集五十辆汽车做军需呢。
  就这样,从风火墙外飘入的八月的江南之雨,把小小少年忘忧的心,淋得温液迹的了。
  他坐在大墙门第一进院子里天井前的长廊下,看着大门内一长溜巨大的水缸接着天水时溅起的明明灭灭的水花,膝上摊着一本线装书,翻开的那一页,恰是清人查人漠所著的《玉泉观鱼》一文。他就那么看着书,就着雨声,想念着青芝坞口玉泉的大鱼儿。
  身边有人走过,忘忧连头也懒得抬。他十岁了,什么不知道?  家里人都哄着他,围着他转,把他当一件奇怪的珍物。他负气地  想—一还不是因为我浑身上下雪白,眼睛是个半瞎子,和你们不  一样,走出去人家要围观。既然我这么可笑,为什么还要让我生  出来?
  身边那双脚步停住了,穿着木拖鞋,一看就知道是叶子舅妈。
  “忘儿,一个人坐在这里干什么?”叶子有点吃惊,她蹲了下来,目光关切地盯着他。
  “不干什么,看书。”
  叶子凑过头去一看,叹了口气,明白了,忘儿还在想青芝坞口玉泉的大鱼呢,这真是要怪他的两个哥哥的。
  原来,忘忧因是残疾人,不能去正规的学校读书,便在家里请了先生来教。一入八月,先生放了暑假,功课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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