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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他用舌头打出来的节拍却非常有力,便把那些即兴的曲子弄得很有情调了。只是他总也吹不成一首完整的调子,两三句话之后,他就停了下来,加入众人的谈话,然后又顾自己玩起来。
楚卿看到了,紧挨杭忆坐着的,正是从香港回来抗日的银行女职员唐韵。她还是烫着头发的呢,今天早上起来出发前也没忘了涂口红。楚卿不知道自己是不喜欢这种作派呢,还是不喜欢杭忆这种不管青红皂白只要是女孩子他就都满腔热忱的神态。
大半年下来,楚卿明显地感觉到,杭忆对她的态度是从狂热转向疏远了。她常常为此而感到好笑——小孩子,小男孩子,经历过什么,还写诗呢。她还能清楚地记得在金华办《战时生活》时的那个早春的夜晚,她从组织接头的秘密会议点回来。会议所要决定的,正是组织积极配合当时主政的浙江省主席黄绍兹提出的成立战时政治工作队的问题。政工队员将大部分由男女青年学生组成,其中也会有中学教师和大学教授,甚至还有像唐韵那样从港澳台回来的抗日青年。楚卿被选派为其中一支队伍的队长。踏着夜色回来的时候,她就已经想好了,带上她的骑士杭忆。尽管当别人公开把杭忆称为她的骑士时,她一脸的冷峻,且不屑一顾。但真的用起人来时,他还是她最信赖的人之一。
她还能想起院子边上的那株大茶花树,开着鲜红的重瓣的大茶花,晚上分辨不出颜色了,但能够从天光下分辨出它们的轮廓。她想起那个苍白的青年,像发了高烧的幽灵,从大茶花树后面问了出来,手里没有拿须臾不离身边的口琴,却拿着一张纸,他自己也和那张纸一样地瑟瑟发抖。这使她既感到好笑,又有些生气,还有一点紧张。她经历过爱情,能感受到这个年轻人为什么在茶花树下瑟瑟发抖。
她本来是想说回屋里谈正经事的,但是她迟疑了一下,杭忆就没有再给她这样的机会。
他跺了一脚,仿佛这一脚不跺,他就再也没有勇气往下说什么了。然后,他说:“我为你写了一首诗。”
她几乎要笑起来了,现在大家都在为民族灾难写诗,这个大少爷却为一个女人写诗,而且还是为像她这样的女人写诗。她不知道他的这种错位的感觉是从哪里来的。
她说:“我有要紧的事情和你商量。”
但是杭忆那一天十分固执,他说:“我为你写了一首诗。”
那一天的月亮其实是很大很圆的。花儿在夜间发着香气,屋子里有昏黄的灯光从门窗缝隙里泄了出来,寒气也不再逼人。有一种久违的温情脉脉的东西,静悄悄地向他们围拢。她被这一种感觉撩拨得真的有些生气了——她生自己的气了,便生硬地说:“你要干什么?”
他在发抖,因为沉浸在自己的发抖中,其余的什么东西他也察觉不出来了。谁知道呢,这杭氏家族的又一粒多情种子究竟是爱上了一个女人,还是爱上了爱情。甚至流离失所,战火连天,也不能把这爱的遗传密码重新组合,也依然不妨碍他在一个月圆之夜,在大茶花树下,胆战心惊而又坚定不移地再一次说:“我为你写了一首诗。”
她终于叹了一口气,不再与他对抗了。
杭忆开始诵念起他最早为她所写下的那首十四行。她记住了那前面的四句——她甚至把他的颤抖的声音也记住了——
我想你该是萧瑟西风中的女英,
你的眼睛像秋气一般肃杀,
当我在湖边的老柳下把你等待,
你将来临前的峭寒令我心惊……
她不明白那一天月光为什么会那么好,仿佛成心要与这狂热的年轻人结成同谋来攻克她一般。甚至连她这样的近视眼,也能够看到年轻人激烈颤抖的嘴角。她不想让这个发着狂热病的青年再读下去了,她不能知道再读下去究竟该是由谁来心惊了。她生硬地说:“现在由我来向你传达组织的指示——听说过战时政工队吗?”
杭忆颤抖的声音终止了。他离开了大茶花树,站在了院子当中,灯光的光线不再射到他的身上,黑暗中他的声音也不再颤抖。他说:“1938年 1月,兰溪有人上书黄绍站,建议成立战时政治工作队,得到他的支持。l月20号,黄绍兹亲自到兰溪出席政工队成立大会,还在会上作了重要讲话,从此之后,政工队在浙地如雨后春笋般成立。我知道你还想问我什么是政工队的性质。它的性质,可以说是一个抗战的进步的青年干部的组织。你也许还会问我关于它的工作——它的工作可以分成两块,后方的工作队,以动员民众抗日为中心,前方的工作队,以深入敌区,展开对敌斗争为最高之要求。”
……@@一“
“现在你要考我,政工队到底是什么了一政工队是社会上的发动者,是民众的示范者,它不是以政府权威来命令人民,它不是用很高的地位来号召他人,而是将过去的地位和利益抛弃了,用它的人格,及它的精神,用它的实践躬行,把抗战的政治工作带到民众中去,发动民众,组织民众,训练民众,团结民众,把中国的抗日战争进行到底。……你还想要我说什么吗?”
她沉默了,她本来还想替他补充一些什么,比如,他所提到的兰溪的有人上书,那人正是我们的组织中人啊。但她只是说:“我要到政工队去了。”
出乎意料之外,杭忆没有表现出一惊一诧,只是“嗅”了一声。她问:“你呢?”
杭忆说:“随便。”
“如果我点名要你和我一起去呢?”
“那就去吧。”杭忆回答。
那天晚上,他们是一起回到了她的小卧室去的。在那里,他们谈得很晚,商量的全都是如何组织这一支政工队的事务。她口授着,由杭忆誊写了一份详细的工作报告。她记得那天杭忆一直忙到半夜后才入睡。但她不知道,当他把薄薄的被子摊开,从满脑子的政工队重新滑到那个和他谈政工队的女人时,他一阵轻松,发现自己已经解脱了。他对她不再有战栗的感情了,折磨了他大半年的那种痛苦的失恋般的感受,终于远去。现在,当他想到这个女人时,他首先想到了组织,其次,想到的便是政工队了。
是的,杭忆很快乐。他已经在政工队呆了半年,他喜欢这个工作,接触许多人,说许多话,晚上到哪里躺倒都是家,白天总是被人群簇拥着,写标语,演戏,全是出风头的事情。
当然也苦,但他年轻,睡一觉什么都过去了。关键是那么些女子都称赞他,城市的,乡村的,徐娘半老的,妙龄少女的,她们请他吹口琴,吹的全都是抗日歌曲,听时则双目发光,个个是知音,使他在战火连天中依然有一种花团锦簇之感。比如现在在他身边坐着的唐韵,就是从香港来的大资本家的千金,连她也崇拜他。可惜陈冬烘这个老私塾先生白活一把年纪,老树发了新芽,还以为唐韵是冲着他带来的那块大砚台,才那么亲热地和他套近乎的呢,他哪里知道我们年轻人正在砚台之间眉来眼去呢。
杭忆这么想着,就不免得意地抬头一笑,却与正回头皱眉看了他一下的楚卿作了一个盯头眼,他脸上的笑容就立刻凝固住了。这个神秘的女人,成了他的一种无形的压力,一道奇怪的美丽而又遥远的风景线。每当政工队出现了一个新来的姑娘,杭忆的眼睛都会为之一亮,他都会发现,比楚卿更有撼力的女性终于出现了。他往往会热火朝天地与她相处三天,而第四天,楚卿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她又成了众芳之魁。
杭忆受不了这种严厉的美,包括她的严厉的目光的美。他慌慌张张地和她对视了一下,立刻就心虚地滑过了眼神,装模作样地重新回到陈再良的“之乎者也”中来了。
陈再良是政工队队员中的一个例外,他下巴上生着一把山羊胡子,脑后面又拖着一根花白的小辫子,穿着一件破长衫,翻山越岭,是从浙南深拗里赶来报名的。你说他是一个赤贫吧,他背着的口袋里,还放着一块大砚台,自称其为国宝,沉得比他这把老骨头还重。你说他山中方数日世上已千年,外面的事情什么也不知道吧,他偏偏就是知道了抗日。还一口的文言,还特意为了抗日从山里别了那群娃娃,几乎一路要饭才找到了楚卿他们,然后义正词严地道来:“再良一介书生,耕读山中,岂不知林下之乐乎?然则,投笔从戎,古训有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也。故不辞千里,投奔抗日,愿做麾下一卒,虽战死疆场。青山埋骨,终不悔矣。”
杭忆看着他的那根小辫子,有几分好笑,便不大客气地问:“老先生投奔抗日自然是件大好事,不知有何特长?”
陈再良这就放下他那个破口袋,从里面恭恭敬敬捧出那方大砚台,道:“再良一生无所藏也,唯有笔妻墨子。此一方砚,产于欧州之龙尾山中,名唤金星漱石云星岳月之砚,为再良祖上传下之宝。再良于今甲子六十,日日与其朝夕相处,砚墨书习,倒也自在。虽手无缚鸡之力,难与强寇兵戈相见,但鞍前马后,口诛笔伐,老夫力胜也。”。然后,端坐于桌前,取其砚,磨其墨,力适纸背地竟然用颜体写下了“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八个大字。杭忆见了,不惊失声叫好。
楚卿原本是想把这位热血老年转引到其他更为合适的部门去的。也不知是被他那一口的之乎者也感动了呢,还是因为杭忆的那一声叫好。她想到杭忆这头日夜地写标语,还有其他的各种杂务,常常一个人恨不得分成几个人。如今来了一个能写一手好字的,莫如留下了,实在不行再作打算。
一大群抗日青年中,从此便有了出了名的冬烘先生陈再良。
冬烘先生陈再良其他地方都还正常,就是不能与他提那一个‘砚’宇。若不小心漏出来了,他追着赶着也要与你理论到一个昏头瞌眈。他还必得从那汉代刘熙的《释名》说起:“砚,研也,研墨使和儒也。古有石砚,陶砚,铜砚,漆砚。足有圆形三脚,有方形四脚,又有龟形,山形,山形中亦有十二峰,实可谓峰峰各异啊!”
人家就怕他把那峰峰各异的十二峰—一数列过来,推出最有古文根底的杭忆去对付那老先生,自己便溜之大吉。杭忆一开始倒也还算客气,可惜自己到底也没有父辈的学问,对那些砚啊笔啊的,哪里有那么多的痴情,时间长了,也就不再与他对那关于砚台的话。陈老先生,竟然就在书写传单与标语之间隙,感到了浓浓的失落了。
总算老天有眼,专门从香港发过来一个抗日小姐唐韵。
唐韵也不算是正儿八经的知识女性,但毕竟在香港出生,从小受的是西方教育,且刚回内地,事事新鲜,又加对老人的尊重,竟然就硬着头皮成了陈再良的新听众。这一路的舟行,可就苦了这小姐,上下眼皮打着架,与那陈再良应酬。若不是杭忆时不时地给她挤眉弄眼提神儿,这个炎热的江南的正午,还真是不好打发呢。
陈再良却是一点也不瞌眈的,他就如同迷恋着女人肉体一样地迷恋着他手里的那方金星撤石云星岳月砚,一边细细地用手掌磨着,一边沉醉在自己的侃侃而谈中:“涩不留笔,滑不拒墨,瓜肤而谷理,金声而王德,此朗石也。领石又有罗纹,眉纹,金星,金晕等等,其中金星金晕,历来称为上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