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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夜之侯-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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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升站在茶楼门口,一边那么呆呆地想着,一边就看见了他从前的老对头杭天醉的大儿子杭嘉和,与另一位从前的老茶客陈揖怀一起从雨中走了过来。这二人均未带伞,浑身上下淋得湿湿,一声不响地走过他的身边。
  吴升看看他们,突然说:“到茶楼里来避避雨吧。”
  杭、陈二人小小地吃了一惊,站住了,回过头来看看老吴升。然后,脸上就露出牌限的神色,一起就走了过去。没走几步,又听到后面有人说:“赏脸,到茶楼去喝口热茶吧,赏脸了……”
  这杭、陈二人就再一次站住了。这一次,他们是真正地有些吃惊了。他们再一次地回过头来,看见那张乞求的老脸。他也站在雨中,背也驼了,他的前面也没有人,他的后面也没有人,这老头就露出了彻头彻尾的下世的凄凉。这种凄凉,真正是从骨头里透出来的,在早春的寒意中,就渗入了人世的苍凉了。陈揖怀拉拉嘉和的袖口,对他耳语说:“别理他,我们走我们的。”
  杭嘉和站了一会儿,突然看看茶楼,说:“我有多少年没进这茶楼。”
  这么说着,就朝茶楼的大门内走了进去。陈揖怀连忙跟在嘉和的后面,也一起上了茶楼。
  陈揖怀上楼之后才发现楼上还坐着一人,恰恰是他们的老同学李飞黄。他一时踌躇,正不知如何是好,李飞黄却笑了,手里拿着一个酒瓶,一边倒酒,一边说:“真是三岁小儿看到老。当年我就说过,你陈揖怀才气不在杭嘉和之下,胸胆之气却在杭嘉和之下了。你看,嘉和上了楼,明明看到我李飞黄坐在他眼面前,他就敢从我身边走过,眼皮都不扫,就坐到一窗之隔去了。这才叫大将风度,高!佩眼,佩服!”
  陈揖怀这才回过神来了,一边也坐到窗外木长廊上的茶桌上去,一边说:“这个倒也自然,古训向有所言——道不同,不相与谋。”
  李飞黄却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一手拎着酒瓶,一手握着酒杯,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怎么我们就这样白白地同学了一场?何以见得你我间道就一定不同,就一定不能相与谋了呢?我倒是要移桌就盏,洗耳恭听一番了呢。”
  杭、陈二人也看出来了,李飞黄今日酒壮人胆了,否则,他倒也没有这样一张脸皮,再和他们坐到一张桌子上来的。只是这李飞黄自从灵隐寺逃难回来,种种媚态,杭、陈二人,时有所闻,心里就讨厌这斯文走狗,连面都不愿意和他见的,不要说和他对什么话了。因此,二人要了茶来,只管看了烟雨苍茫的西湖,一口一口地品起哑茶来了。
  李飞黄却不管他们怎么样地沉默,只管自己坐在他们对面联噪不已:“风雨如磐,鸡鸣如晦,二位今日怎么得闲小坐茶楼啊?莫不是与李某人一样,我有心事说不得,却又不知,何日才会雄鸡一唱天下白呢?”
  陈揖怀怕他七讲人讲地猜出疑惑,便要堵住他的嘴,这才说:“你不要胡说,我们只是上了一趟吴山,顺便路过这里,要知你在,我们还不上来了呢。”
  李飞黄听了也不生气,反而引经据典,唾沫横飞,谈性大发:“啊呀呀,二位学兄怎么也有如此气魄,是不是也想来一番‘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的感慨啊?”
  杭嘉和厌恶地皱了皱眉头,他比任何时候都要讨厌这个和他的家族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况且李飞黄的卖弄也实在是不妥当。这两句诗本源于金完颜亮,说的是当年北宋词人柳永曾为杭州城作过一首《望海潮》,其中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之誉,引得完颜亮从此对杭州垂涎,密遣了画工施宜生潜入杭城,画了一幅西湖图,又让画工在画中的吴山之上加添了自己策马立于绝顶的图像,还题了一首七绝,其中就有刚才李飞黄引用的那两句。
  这么想着,杭嘉和说:“揖怀,对面这个人坐这里与我们饮酒作乐,也是对牛弹琴,他自可以把这两句诗校了送到日本宪兵司令部去嘛。”
  陈揖怀也故意说:“是啊,人家现在要办什么日本人的学校,忙也忙不过来的,何苦坐在这里讨人嫌呢?”
  李飞黄自饮一口酒,说:“总算开口了。嘉和兄,你也不要对我太过分了嘛。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陈揖怀不明白,你不应该不明白。再怎么说,灵隐那场大火,生生死死的,我们还不是在一起嘛;嘉草下葬,我也捧过一把黄土嘛!我的心情,你这么一个善解人意的人,怎么也不明白了呢?”
  杭嘉和冷笑数声,这才正面对李飞黄说:“李飞黄,你不要以为我杭嘉和因为念着你这点旧谊,才愿与你坐在一张桌子上的。我们多年恩怨,早可了结。我所以还和你对面对坐着舌枪唇战,是念你虽然想做奴才,毕竟还未做成。或者天良未混,尚有悬崖勒马的可能。我虽并不怜你,但我怜着我的女儿,日后她有一个汉奸的继父,也是世世代代的奇耻大辱。我这番真言,不知你听不听得进十之一二?你若听得进,也是我们三人的造化,你若听不进,将来有一日死到临头,也会想到我们今日茶楼所言。只是你那么一个最要活命的人,再想到我们的这番话,也是悔之晚矣。你说吧,你是想听,还是不听?”
  李飞黄脸色顿时就变了,看来这醉酒之人,也不过佯狂罢了。老吴升靠在楼梯口,看着这教授手里捏着那酒杯,欲坐不能,欲站也不能的尴尬,赶快就喝了一声:“给李先生再上一杯茶。”说话间,热腾腾的龙井茶就上来了。
  李飞黄不敢面对嘉和,实在也是事出有因的。他当了多年教授,本来出任一所学校的校长,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只是李飞黄如今正在张罗的那所学校,却是一般中国人都绝对不会去的。
  原来杭城沦陷之时,两浙著名大学中学,都已内迁,杭州城小学也几乎全部停办,直到民国二十八年,在日本人控制下,才开始恢复了几所中学。然有了学校不等于有了学生,像建在葵巷的希甫中学,招了一百零八个学生,没几个月,逃得精光,学校也只好从此关门。
  学生之所以不肯读书,乃是因为日本人在中国人的学校全面实行了日化教育。从小学五年级开始,日语就成了必修课。中学的日语教师,被称之为“大东亚省派遣教师”,他们实际上都是小掘一郎领导下的杭州特务机关专门派遣的,有些是日本军官,有些是日本顾问的家人,还有直接从南满铁路调来的浪人。此辈一旦跨入中国人的学校,自然横行霸道,太上皇居之。省立模范中学曾发现一张用毛笔写的大字传单——中日亲善是伪善,东亚共荣是骗人,同文同种是杂种,奸淫掳掠是大和魂。日本教师立刻报告了小掘,两个学生不久就失踪,校长老师也立刻招了传讯。
  杭人大多知道这件事情,却没几个人知道,那被传讯的老师中,有一个,恰恰就是今日坐在杭嘉和对面坐着的那个李飞黄;更不知道,那李飞黄被小掘叫去一顿传讯之后,出得门来,已经是杭州大东亚日语学校的常务副校长了。校长的头衔,却是落在了小掘一郎本人头上。
  这一类学校的目的十分明确——专门培养汉奸。日寇的翻译、特务、伪政权的公务人员,都是从这等学校出来的。杭州城里,这样的学校已经有了几个,小掘像是还嫌不够,又让李飞黄筹备着办新的。这些日子,李飞黄屁颠屁颠跑到东跑到西,拉这个扯那个。那小掘一郎又专门点了名,要车飞黄把杭家门里的媳妇叶子请出来任教,这是李飞黄最为犯难的事情了。
  去找叶子,自然就瞒不过杭嘉和。杭氏家族和日寇不共戴天,叶子怎么会和敌人同流合污?
  杭嘉和今日要告诫李飞黄的,正是这件事情。学校正在筹办,这也就是嘉和所说的想当奴才还没有当成的意思。可是你不想当奴才,你就可以不当吗?你要不当,你就可能去死。李飞黄想到嘉和要他为这些气节之类的玄虚的东西去死,竟觉得古往今来天底下最傻的就是这种行径了。好死不如赖活,这句大白话,平时听听也是俗的,今日想起来,实在是人生的最大真理。李飞黄喝了一点酒,又喝了一口茶,思维就异常地敏捷起来。随着思维的敏捷,气壮也就如牛起来。他就手握成拳头,朝桌子上一捶,茶盏酒盏统统跳了起来,移了一次位,然后大声喝道:“杭嘉和,我倒是要洗耳恭听一番,看你能说出什么千古箴言来?”
  杭嘉和此时的口气,倒是没有刚才的那份尖刻了,他轻轻一笑,说:“我又不是上帝,哪里来的千古箴言。不过你李飞黄,平素里一向是以晚明史专家自居的,我便只在你的圈子里较量。况且你刚才又和我提你我灵隐避难之事,我也曾记得你当时是何等的慷慨激昂,这倒叫我想起一个晚明人物来了。揖怀,你还记得当时我们读《甲申传信录》时,里面有一个名叫王孙意的贰臣吗?”
  陈揖怀顿时明白过来了,心领神会地说:“怎么不记得?这个王孙意,涕泅横流地在崇板面前发誓,要作为忠臣自杀殉国。可是没出三天,李自成进京,王家妇人一片哭声,他就拿一根竹竿挑一幅黄布,上面写着‘大顺永昌皇帝万万岁’,挂出去了。”
  “这个王孙惠,原在礼部任职,也许是嫌崇输给他的官还不够大吧,此时还有脸对人说:‘方今开国之初,吾辈须争先著。’李飞黄,你每次来找叶子,我就想起那个王孙意。可惜这个姓王的下场并不妙,眼看着大顺王朝并不信任他,也没给他大官做,便扮成个乞丐,逃出京城,最后,却被土匪抓住杀掉了。”
  李飞黄面孔刚才煞白,现在铁青了,他饮了一大口酒才说:“嘉和兄,你若是举别的例子,我李飞黄信许就低头听你的了,你偏要来拿我吃饭的行当说话,就怨不得我驳你了。从前我做晚明的学问,最做不通的,便是如钱谦益、吴梅村、侯方域一班的盖世文人,何以最后都剃了头,归了大清朝?现在眼看着北京城里那周作人先生都出来做事,才明白了。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什么叫民为贵,就是民的命为贵。都如史可法一般,忠臣死节,他自己倒是落得一个青史流芳永垂不朽的美名,扬州城里数十万百姓却是生灵涂炭,灰飞烟灭了。二位不必动怒,且静下心来一想,究竟是一个人的名节重要,还是天下百姓的性命重要呢?”
  陈揖怀生性要比嘉和易激动,此时恨不得挥手就给李飞黄一个耳光,左手就握着拳头直打那座椅的扶手,喝道:“李飞黄,亏你还晓得提那孔孟圣贤,还晓得民为贵,社稷次之!
  你怎么偏就不晓得世间士大夫文人,绝非单单钱、吴、侯等几个无行文人?不说别人,单说我们两浙人晚明重臣倪元路,自杀前,还面北而说:臣为社稷重臣,而未能保江山,臣之罪也。更不要说就葬之于数里路外南山脚下的抗清明将张苍水先生。从前我等同学少年,每到苍水墓前,必效仿先生临难前之状语,面对西湖,大声喝道——好山色!我还记得你李飞黄每念至此,便涕泅横流,大有恨不生逢彼时之感。如今果然就到了苍水先生所吟的‘国亡家破欲何之’的关头了,你怎么再不曾有‘西子湖头有我师’的豪气了呢?你怎么就只知道搬出那些钱、吴、侯之流的软骨头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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