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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再不曾有‘西子湖头有我师’的豪气了呢?你怎么就只知道搬出那些钱、吴、侯之流的软骨头了呢?你难道不知,这等文人曾活活羞煞了江南名妓?你今日坐在这里搬出他们,难道就不怕活活羞煞我们这些多年前的老同学吗?“
陈揖怀这番话虽重,却是触着了李飞黄的心了。他颤着手一大口一大口地饮酒,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突然手捶胸脯嚎了一声:“你们,你们,你们就晓得指着鼻头骂我,你们哪里晓得我的难处啊!”
杭嘉和这才站了起来,说:“李飞黄,你这就说了真话了。你是有你的自己的难处,与什么社稷、民众、君主等等,原无干系,抬出它们来,也无非拉大旗作虎皮罢了。你刚才说的那个钱谦益,清兵入侵时也曾被他爱妻柳如是拉着跳过池塘,没死成,他说是水太浅了。
柳如是还要与他一起再赴死,他就说以后会有死的机会的。你看,虚伪文人就是这样,他不说他自己的难处,他就说水太浅了。揖怀,我们走吧,李飞黄这么一个明史专家,做学问做得把史可法都否定了,我们还有什么话可与他再说,走吧。“
老吴升就看着杭、陈二人往楼梯口走来,正待要下楼,杭嘉和突然站住了,说:“飞黄,我还有一句话要告诉你——即使你真的卖身投靠了,日子也不会好过。有个关于钱谦益的典故,记得当年还是你亲口告诉我的。说的是钱谦益穿着一件小领大袖的外套在苏州游玩,遇见一位江南士人,问他何以穿这样一件衣裳,他说,小领示我尊重当朝之制,大袖则是不忘前朝之意。那士人说,大人确为两朝‘领袖’!如今你李飞黄为日本人这样卖命,却是休想再成为两朝领袖的。不要说钱谦益第二,钱谦益第十你也当不上。你这点难处倒是和钱谦益一样,不过怕死二字而已。不过我也实在不相信,你不当汉奸就一定只有死路一条了吗?你若还信得过我们,你来找我,我杭嘉和不怕死,我保你活命又不当汉奸,我帮你逃走,怎么样?”
嘉和紧盯着李飞黄,他的目光又奇异地燃烧了起来。李飞黄也站了起来,看得出来,他在作激烈的思想斗争。老吴升站在角落里看着李飞黄,看着看着,他叹了一口气,他看见李飞黄摇了摇头,又坐下了。再回过头去看,杭、陈二人,已经消失在茶楼上了。
吴升走上前去,重新坐到了那李飞黄的对面。李飞黄却是真的醉了,正在边饮边哼着一首吴升从前并没有听过的曲子:……
齐梁词赋,陈隋花柳,日日芳情达造。
青衫偎倚,今
番小杜扬州。寻思描黛,指点吹萧,从此春入手。秀才渴病
急须救,偏是斜阳迟下楼,刚饮得一杯酒。……
他就又饮了一口酒,这才看清对面的吴升,指着他鼻子问:“你知我刚才唱的是什么?”
老吴升摇摇头,李飞黄一字一句地说:“《桃花扇》。”
老吴升点点头,《桃花扇》他是知道的,茶楼里评弹也常点这出戏。就这么想着,看着坐在对面的人,突然拿起李飞黄眼前那杯满满的凉茶,一使劲,就全部没在他脸上。李飞黄吓了一跳,站起来喝道:“你要干什么?”
吴升看着那一张沾着茶叶末子的脸说:“我要你醒醒酒,赶快追你的救命恩人去。过了这个村,就再没有这个店了,快去,快去!”
说完,连推带拉,把李飞黄拽下了茶楼。
世上之事,无巧不成书。这头李飞黄醉眼障陇赶出茶楼,那头,在茶楼下,病体虚虚的盼儿,恰恰就找到了已经走到了茶楼外的杭、陈二人。盼儿见了亲生父亲,不由悲从中来,扑到父亲怀里就哭开了,边哭边打开方西岸让她带来的伞,边就把抗汉之事对他们说了。正站着述说呢,李飞黄从后面过来,见盼儿在她亲生父亲怀里,不由得怒从心头起,上去一把就拉开了盼儿,大吼一声说:“你死到这里来干什么,还不给我回家去!”
陈揖怀气得也一手把李飞黄推得丈把远,骂道:“你这不通人性的东西,汉儿遭了那么大的难,你明明晓得,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李飞黄冷笑说:“我告诉你们?我告诉你们有什么用?你们不都是不怕死的忠臣良相吗?你们不是连自己的命都不要吗?自己的命都不惜,还会惜人家的命!好,杭嘉和,我现在就告诉你,你侄儿这次怕是命要难保了,不过你若让叶子出面到小掘那里去一趟,一切就烟消云散,你发不发这个话?你不发,你侄儿就得死;你发了,你刚才在茶楼里和我理论的那些道理,就是吃屎道理,就是放屁!”
他的话音刚落,脸上就挨了杭嘉和重重一掌。这一掌之重,一点也不亚于杭汉之打日本兵,他李飞黄之打方西岸。这是今日与杭家有关的第三个耳光了,一下子,就把李飞黄打倒在茶楼旁的泥泞里。
杭嘉和搂着女儿的肩,就飞也似地走,李飞黄躺在地上叫道:“盼儿,你敢走,你敢走,你就再也不要回来!”
盼儿回过头来,也叫道:“我死也不会再回来了!”
李飞黄爬了起来,醉得又倒了下去,吴升听到声音赶下楼去时,只听到他口里还在哼:“……秀才渴病急须救,偏是斜阳迟下楼,刚饮得一杯酒……”
吴升蹲下来,听了那么几句,就管自己上楼了。店里的小二要出来扶李飞黄,吴升轻轻喝道:“随他去!”
第一六章
向晚时分,杭州城内,钟声乱敲起来了。这不合时宜又不分钟点的钟声,优恍嗡嗡地回素在了春日江南的大街小巷之中,也不知是要报告不祥之讯,还是在呼号着反叛。暮色里的行人,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正窝在家中门头吃饭的市民,也大着胆子打开了窗子。人们又慌乱又兴奋,又怕灾难降临又渴望出一件大事——自打1917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和地方人士捐款一万元建造了这座钟楼,它还从来没有这样随心所欲地乱撞过呢。
站在钟楼大铁门外的杭家人,挤在人群中,听到钟声这样激愤而混乱地响着,知道大事不好了。叶子和盼儿就冲动地往前扑去,被嘉和一手一只肩膀,死死地抠住了,他对着她们耳语道:“不要慌,不要慌,日本佬轻易不会开枪的。”
他这么说着的时候,就抬起头来,朝不远处日本兵的包围圈中两个骑着马儿的人望去。
他的目光就和日本特务翻译杭嘉乔的目光对视了。兄弟俩互相厌恶与仇视地逼看了一会儿,嘉乔就回过了头去,对着小掘不知说了一些什么。然后,嘉和看见小掘也回过头来,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又把目光移到了盼儿身上。嘉和能够感觉到女儿微微颤抖了一下的消瘦的肩膀,女儿的头别开了。
前面挤着的一个中年男人,显然是不认识他们杭家的,对着嘉和耳语道:“日本佬儿说了,如果教会不把里面的人交出来,他们就要炸钟楼呢。这么‘别’了一天,教会‘别’不过日本佬了,他们已经答应把人交出来了。这会儿,那人就在钟楼里敲钟呢。喷喷喷,真正是吃了豹子胆了,早上甩了日本兵两个耳光,晚上还敢不停地敲这大钟】”
旁边便另有人问:“听说了是什么人了吗,这么大的胆?”
“说是羊坝头忘忧茶庄杭家的二少爷呢!”
问的人恍然大悟,说:“这份人家啊,难怪,杀人放火都敢的!好汉也出在他们家里,强盗也出在他们家里,杭州城里也算是一块牌子了。”
“轻一点,你不要命了,有没有看到那骑在马上的人,那也是杭家的呢!”
两人那么说着就缩了回去。叶子听到这里,手就揪到了胸口上,嘉和的右手就把她搂得更紧了一点,对着她再一次地耳语说:“不要慌,出来也好,出来也好,不要慌,不会出人命的。”
正那么说着,就眼看着青年会的大铁门打开了,日本人持枪嗷嗷地叫着,脚步声咋咋地响着,惊心动魄地朝里面冲,而钟楼顶上,那钟声也更为大作起来。钟楼下几乎所有的杭人都啊啊地叫了起来,人群一阵阵地骚乱着,盼儿突然尖叫了一声哭了出来,却立刻被父亲一把搂过,把她的脸埋到他的又宽又大的胸膛上了。
这时,一个穿着牧师衣服的洋人走到了大门口,仰望着钟楼,边划十字边高声地祈祷起来——我们在天的父啊,请饶恕我们的罪孽吧;主啊,你已经以十字架上的鲜血告知我们了:弥赛亚必须受难,并在三天以后起死回生,仟悔和赦罪的将传遍世界,看见这一切的你们将为此作证,人子将亲自实现天父对你们的承诺,但你们必须等待,自上天而来的权能终将会降临在你们身上——阿门……
所有站在大铁门前的杭人——无论信教的还是不信教的,都划着十字,跟着那牧师祈祷着——阿门,然后,低下他们的头来,甚至盼儿和叶子也划起了十字,低下了头。只有嘉和一个人昂着头,他要看着汉儿从里面完好地出来,他要汉儿也看到他。
果然,钟声突然就停了,一阵嚎叫之后,传来了零乱的脚步声,然后,嘉和看见几个日本兵拖着杭汉从大铁门里出来。杭汉一开始还半低着头,和那些日本兵挣打拉扯着,突然,叶子尖声地叫了一声,在场的杭州人几乎没几个人能听懂,但杭汉却突然抬起头来,他听懂了,他的母亲脱口用母语叫了他一声——我的儿子!就在杭汉抬起头来朝母亲叫他的地方看去时,嘉和突然跟起脚来,高高地举起手来,频频地向他挥着。杭汉朝他笑了笑,点点头,嘉和两只手举过头顶,以作揖的方式,不断地和他的侄儿打着招呼,仿佛是说:汉儿,你是好样的;又好像说:汉儿,拜托你了;还好像说;汉儿,一路平安。这种本来应该是下辈才能对长辈所做的礼仪动作,一直延续到他们再也看不见杭汉的背影为止。骑在马上的小掘一郎,用手里的马鞭指着不远处的杭嘉和,轻轻地对杭嘉乔耳语说:“这个人,就是你的大哥吧。”
小掘上午就知道,亲手打了日本宪兵两个耳光的,又是他们杭家人,而且,还是那已经死了的女人沈绿爱的亲孙子。一开始接到嘉乔报告的时候,因为嘉乔没说那层关系,小掘挥挥手就说:“通知宪兵队,立刻搜寻钟楼,把那人弄出来,什么地方打的耳光,就让那宪兵在什么地方回打。中国人有句古话,叫‘来而不往非礼也’。打够了,就地正法,枪毙。”又想了想,补充了一句,“记住了,要暴尸十天的,这也是中国人的老刑法,我们也不妨入乡随俗嘛。”
嘉乔迟疑了一下,没走,却说:“刚才孔庙来人报告,赵寄客急着要见你。”
小掘的眼睛就一下子地亮了起来,兴奋异常地说:“嗅,竟有此事,看样子,太阳也会从西边出来的了。嘉乔君,你估计他找我会有什么事情吗?”
嘉乔这才说:“我看八成是和钟楼上的人有关。”他不敢看小掘的眼睛了,低下头去说:“我还没来得及向你报告,那个逃入钟楼的人,正是我二哥杭嘉平的儿子,名字叫杭汉。”
小掘一边穿着外套一边若有所思地说:“现在我知道他是谁了。他是我茶道老师羽田先生的外孙,也是明天就要来杭和我们日方接洽的南京政府的代表沈绿村的亲甥孙,还是你杭嘉乔的亲侄儿。你们杭家很有趣,先是烧了我住的院子,然后是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