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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夜之侯-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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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说你,唉,你我的命,都有什么差别啊!“
  叶子没想到,西岸会这样直地把她的隐痛说出来。她没有心理准备,眼泪一下子地涌出来了。但是她不想让方西冷看见,就把自己的整张脸浸到了刚打上来的那桶水中。再抬起来时,就看不清什么是井水,什么是泪水的了。
  叶子冷静了一下自己,才说:“嫂子,你总是不明白。世界上的人,有各种各样的,你不能说这样的就是不好,那样的就是好。比如我和你,我们就是生来不一样的人。我是那种认了一条路就走到黑的人。你呢,总还想寻着那亮处走。这没错,只是别把那黑出反光来的路看成了亮这就行了。唉,看我们扯哪里去了,还是把话说回来,你就回来和我们一起过吧。
  等过了这一关,你再做打算也不迟啊。“
  方西俭用手罩住自己的眼睛,不这样她说不出下面的那段话:“我不能回来,叶子,不是我不想回来,是我不能回来。我回来,也拾不起嘉和那颗心了。他这人,不显山露水,和一杯茶一样,细细地天长地久地品着,这才品出真味来。那是什么地方也找不到的真味啊!
  可惜了我年轻时心太浅,如今要吃回头草,也是不能够的了。想想他这十多年来,一个人过的是什么日子啊,我对不起他,还有什么险再回来呢……“方西冷不由得痛哭失声了。
  叶子也没想到方西冷会对她说这样的肺腑之言,蹲在她身边,一边给她擦着泪,一边说:“你有这番心,还有什么不好去说的呢?你们还有两个孩子呢,从前的缘分还是在的嘛。你不方便,我去给你说就是了。人心都是肉长的嘛,你怎么知道嘉和就不念你这份旧情呢?别难过了,我去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兄弟姐妹一样的情分,我的话,他还是听得进去的。
  我去说好不好?“
  方西岸突然拿开了手,张大了一双泪眼,说:“叶子你这是怎么啦?别人不知道,难道你自己还不知道——从小到大,他的这份心就在你身上呀。他这人和嘉平生来就不一样,嘉平是越新的越好,他可是越旧的越念情。你说你是一条道走到黑的,难道他也不是一条道走到黑的吗?你也不想一想,都十多年了,他怎么还不另娶呢?他不就是在等着你吗?”
  叶子站了起来,一声不响地走到井边去吊水了。吊了一桶,想想,又倒回井中,这么吊了三桶,都倒回井中了,突然松了绳子,一屁股坐在井台上,别过脸去,肩膀抽搐起来。
  方西冷这会儿倒是不哭了,说:“叶子,我们这是怎么了,比赛谁的眼泪多啊?我不哭了,你也别哭。说真的,我也没有时间和你哭了,我还有要紧事情和你们商量呢。我今日来,也不知道是不是今生今世最后一趟回杭家大院了。实话跟你说了吧,今天夜里,我就要和基督教会的那几个牧师一起去上海,然后转道去美国了。”
  这一说可是非同小可,把个叶子惊得一下子就没了眼泪,连忙跑到方西冷身边,问:“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护照都办好了吗?盼儿怎么办?”
  “我也是才晓得的。本想求美国方面再拖一拖,或者把盼儿的护照也办了。牧师说了,这一次不走,下一次就难说走不走得了。虽说现在美国还没有和德国方面宣战,但迟早是要打起来的,也难说是不是明天早上就打起来了。只要一交战,再去美国,就比登天还难了。
  我这次也是沾了教会的光才办成的。美国方面又有我父亲这头的老关系,说是帮我把工作也找了。我是存心想带着盼儿走,可偏偏护照批不下来。她的身体那么不好,如今又是死也不肯用那日本人的药了,我若不能常常地从美国寄回药来,盼儿的这条命就没了。再说,我要是这次不走,顶着个汉奸老婆的名分,什么时候才是一个头啊。我要和他离,他就会为难你们,说实话,我这次去美国,他还蒙在鼓里呢。他若知道了,我怎么还能走得成?叶子,求你们替我照顾好盼儿了,这是一。还有那二,求你照顾好嘉和了,你晓得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们早就该在一起过了。你不晓得嘉和这个人,你不走上前一步,他是一辈子也不会往上走的。你们两人这么煎熬着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日本佬说杀人就杀人,说放火就放火,说不定什么时候说遣送回本土就什么时候遣送回本土。叶子,叶子,别走我的老路,我是把自己的幸福葬送了,你可不要眼睁睁地把世上最爱你的人晾起来啊。你这一晾,恐怕就再也得不到了,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
  叶子站了起来,说:“你等等,我立刻就去通知嘉和,你们赶快好好地谈一次,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情更重要的了。”
  这对从前的冤家夫妻,十年离散,今日重又坐在一起了。
  刚才嘉和一直和小撮着在茶庄的后场工具房里商量着那批祭器如何送出去的事情。这些天,小撮着每日从孔庙回来,都在外套衣裳里藏着掖着几件祭器,陆陆续续的竟也取得差不多了。这些祭器,眼下都埋在了忘忧茶庄的后场墙角下。嘉和前年放的那把大火,因为是从自家居住的卧室开始的,又加扑灭得及时,忘忧茶庄与杭家大院又隔着两堵封火墙,当中还有一条深巷,故而没有被殃及。茶庄自杭州沦陷之日就关了门,再不曾开过。也许是因为嘉乔毕竟姓杭,日后还要来接收这茶庄,故而,汉奸日军倒还不曾有人来骚扰过。孔庙礼器埋在这里,总比定时炸弹一样藏埋在大成殿墙角下安全。刚才这主仆两个也已经商量定了,清明那天,借着上坟的机会,全部搬运出去,就埋在杭家祖坟的那片茶地里。
  西冷从后场的小门进来之后,叶子就把她给引到前店去了。数年不曾开启的店门,从前何等地一尘不染,如今也是蓬灰满地满梁的了。进入店堂的花砖之地,三个人,齐齐的,就留下了三串重重叠叠的脚印。
  店堂关着门窗,一片幽暗,叶子左手举着一根蜡烛,右手提着一把水壶,小指上还勾着两只小茶杯。店堂里几乎已经搬光了东西,看上去就比从前高畅出了一截。柜台和柜橱上尘埃细细密密地铺着,像一块块岁月精织的灰呢布,只是从前放着茶坛的地方,还能看出一个个圆圆的浅色的印子。
  店堂的大门,自打杭州沦陷之后,就再也没有开过。连细木格子的大窗子也被砖块堵了起来,从那砖隙之中,射出了针一般细而亮的光线,星星点点地刺在店堂的各个角落里。
  那副对联——精行俭德是为君子、涤烦疗渴所谓茶奔——也还依然如故,只是从前一直挂在茶庄的大门两旁,如今却被放置在店堂的一角了。以往无论茶庄生意兴淡,这副对联却是每日都被擦得担光瓦亮的,眼下自然也是蓬头垢面了。嘉和见了这对联,下意识地就捧起了一块放在大茶台上。
  这张有三张八仙桌大小的梨花木镶嵌的大理石茶台,是杭家祖上传下来的,也是嘉和最心爱的东西之一。当初封了茶庄之门的时候,嘉和曾想把这张茶台搬出去找个更安全的地方藏起来,不料横抬竖抬怎么也出不去,只好作罢。此刻,叶子把蜡烛放在大茶台的一角,一大片台面上的尘埃就被烛光幽幽然地温和地笼罩着,又与那对联上的尘埃漠然相视,与那富隙射人的光明相映。这二女一男的身影也就明明灭灭、若有若无地显现在其中,衬出了怎么样的前尘往事啊。此时境况,真可谓是“二十四桥犹在,波心荡,冷月无声”了。
  嘉和从前这样一个有着洁痛的江南男子,此时见了那尘埃,竟也顾不了那许多,抓起他的袖口就去擦对联上的尘。方西冷见了,连忙也去捧了那另一块,又从口袋里取了一块大手帕,一撕两半,一块扔给嘉和,另一块自己拿着,便也细细地擦了起来。
  虽是只做了半路少年夫妻的这对中年男女,十年冤家不聚头,如今却也是留下一双儿女,从此才是真正的劳燕分飞了,想必也不会到了一句话也没有的地步吧。那两人,却除了默默擦那对联之外,再也说不出话来。
  叶子悄悄地走了,方西岸就卷起袖子,露出胳膊,她想把茶台也细细地擦一擦。这才叫此时无声胜有声呢,嘉和这就看到了方西冷胳膊上的那些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自打那一日李飞黄打了方面冷一耳光、而自己又反挨了杭嘉和一耳光之后,李飞黄就算是开了杀戒了。原来这世上什么人都可以打他,可他却只有一个人可打——打老婆。他总算明白为什么那些引车卖浆者流常常酒醉糊涂满巷子地追着老婆孩子往死里打了,原来那是一种精神享受啊。他李飞黄虽乃一饱学之士,但学问从来没有解决过他的任何心灵问题和现实问题,现在他只好靠打老婆解决问题了。这样的时间虽然不长,方西冷却已经尝够了皮肉之苦。想从前青春年少,她也算是一个五四女青年,反帝反封建的一名女战士,还跟着嘉平他们到了北京,还开过工读主义的茶馆呢。后来进了杭家大院,也是心高气傲。嘉和温温和和的一个人,床上夫妻,床下君子,何曾动过她一个指头,哪里想到过有一天会落到这步境地。这么想下去,只有眼泪一滴滴地掉在那“精行俭德是为君子”上了。
  嘉和的目光,从方西冷手上的那些伤痕看起,一直看到她的头上,他想起她年轻时的一头乌发来了。方西冷至今在人们眼里还是一个不老的美人儿,只有嘉和看出岁月在她脸上发上留下的痕迹。前不久她还没有什么白发,而今,她也是一角鬓发如霜了,烛光下冷冷地无语地话着凄凉。
  嘉和一直在擦抚牌子的手停住了,他突然想,如果当年他是爱着她的话,他有能力不让她离开他吗?是的,他相信,他是有能力不让她离开他的——甚至不用费太大的努力,她就会回到他的身边。他没有去做这样的努力,乃是因为他从骨子里不相信她!为什么不相信她呢?是的,从结婚的那一天开始,他就以为他是不爱着她的。然而,不可理解的悻论也就由此产生——如果他不曾爱着她,那么他为什么要娶她呢?为什么要和她生下一双儿女呢?难道他真的一点点也不曾喜欢过她吗?在他们年轻的时候,在那个风和日丽的龙井山中,当水草欢快地在小溪下舞蹈的时候,当她毫不犹豫把耳环取下来献给他们的理想的时候——难道他真的一点也不曾为她动过心吗?
  他知道自己一向严于律己,其中动机也包含着苛求于人。他只是看上去仁慈宽厚,很少指摘别人,其实他骨子里与人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他不愿意走近他们的心灵,他不相信他们。
  现在他想起来了,他几乎从来也没有和方西冷认认真真地交过心。当他发现方西冷的心东摇西摆总靠着嘉平的时候,他就不战而退,他从来也没有想过要把方西冷的心真正夺过来——这种内心的交战本身就是他的自尊心所不允许的。他是在放弃,但并不意味着失败,他是以放弃来获得胜利的。然而他胜利了吗?
  他知道,他对她手上的伤痕,对她头上的白发,是负有责任的。他不知道此刻所产生的感情是不是爱情,也许是,也许不是。但一切都晚了,无论如何也无法挽回了,这一次是真正地生离死别了……
  家族中的人一个个死去,并不仅仅使嘉和坚强,每一次生命的消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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