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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看,你是怎么炒的,有没有放姜,没有放姜,总归腥气的——”
“怎么会不放的呢?姜倒是不多了,但该放的时候,总还是要放。要是有豆瓣酱就好了。
不晓得……今天来,否则无论如何也要去弄点豆瓣酱来的。“
嘉平注意到了,叶子说“不晓得你今天来”这句话时,把“你”字给省略掉了。这样一来,听上去,这句话就像是完全说给嘉和听的了。也就是说,直到现在为止,他们两个人一直在进行着有关螺螂的大讨论,却把他一个人放置在一边了。他们为什么不谈谈玉米面呢?
这才是他们真实的生活。嘉平这才看了看叶子,作为一个女人,她不可能一点也不老,但是她依旧干干净净,和他想像中的那个温和的半透明的叶子一样。
他不想让这盘螺助成为今晚的主题,摇摇手说:“唉,真是难为你了,还亲自下厨房。
叫个下人,随便弄点吃吃就好了。“
叶子找来了几根牙签,用开水烫了,放到一个小小的碟子里端了上来,说:“当心,我不晓得刚才有没有炒过头。炒过头就啪不出来,用牙签帮帮忙。我记得爸爸活着的时候,最喜欢吃田螺肉,先在水里煮一下,把肉挑出来,然后和上一些五花肉一起剁碎。曙,再用这牙签把肉一点点挑到螺软壳里去蒸。不过也不好多吃的,胃不好的人,吃了要发胃病。大哥,你们小心,我回去睡了,吃完了东西放着,明天我会来收拾的。”
她一边往外走着,嘉平一边说着:“不用不用,明天叫他们下人再来收拾好了。”
叶子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嘉和一边往床底下使劲地掏出了一小坛老酒,一边说:“来,我这里还有一点酒呢,启封吧。还有,你别再提下人的事情,我们早就没有下人了,从沦陷的那一天开始,我们就没有一个下人了。小撮着是硬要和我们在一起的,他也马上就要走了。
好吧,不说这些了,来,干吧。“
嘉和就举起了杯子,自己先就饮了一口。嘉平想了想,说:“等等,我让你看一样东西。”
他从随身带的包里就拿出了那盏保存完好的免毫盏。嘉和看见这件久违的旧物,眼睛微微地一亮,伸手接了过来,烛光下照着,兔毫盏黝黑的外壁上就跳出一团无声地抖动着的火苗,隐隐约约地映亮着周边的几个形如兔毫银丝状花纹。那火苗是抖动得多么深远啊,仿佛这只兔毫盏是一柄阿拉伯的魔镜一般,它把以往的生活都重新映照出来了……
“你还留着它啊!”嘉和叹息着,这正是嘉平熟悉的大哥酒后才会出现的声调,和平时完全不同的充满着诗意的感慨的声调啊,大哥终于回来了。
“虽是茶盏,这么多年,、我喝酒,一直就用的是它。来,现在让你用。我是御,你是供,这只茶盏,有你的一半嘛。”
“好,那么大哥我就当仁不让了。”嘉和端起了茶盏,盛满了黄酒,一饮而尽,苍白的面孔就一下子红了起来,“战争啊,是战争把你给匆匆忙忙地送回来了,这一次你能在家里住多久呢?”
嘉平告诉大哥,此一次来,是借扫墓为名,有重任在肩的,一过清明就得走:“不过从此以后我就会常来常往了,这场战争不会就很快结束的。”
从嘉和的问话中嘉平知道,留在沦陷区的杭家人,对时局多少已经有些隔膜。于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格局又重新回来了——时光仿佛又倒退了近二十年,五四青年杭嘉平从北京火烧了赵家楼南下杭州,把他所知道的一切——从陈独秀、鲁迅、胡适之到陆宗舆、章宗祥及情妇,以及英国飞机轰炸故宫,以及俄国过激党,以及抵制东洋日货,以及“二十一条”和“还我青岛”等等等等,统统倒给了在家中日夜渴望投入新文化运动的只长他一日的同父异母的大哥杭嘉和。三岁看到老,如今杭嘉平尽管换了一个妻子,但本性依然没有换——天下大事,依旧照收眼底,五洲风云,依然激荡胸怀。提及英法美如数家珍,讨论战局,又大有运筹帷幄之文韬武略。加之喝了一点酒,见了他最亲的亲人,他的知己大哥,好为人师的脾气又发作了,杭嘉和便又成了一个忠实听众,仔细掩了门窗,只由他的大弟口若悬河,滔滔而来——
“若知其一,必先知其二,若知这场战争的未来,必先知这场战争的发端。日本和中国,早已进入世界经济的总格局中。所以,战争看上去只在中日双方进行,实际上却是世界大战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首先,我们可以看到,1929年的世界经济危机并没有影响中国经济,作为一个农业国,它安然无恙地度过了这场全球性的灾难,加之国内貌似统一的趋势,使得我们的邻国日本大为紧张。当此时,日本正在无望地摸索走出国内困境的道路。您晓得日本一次大战之后有个名叫鹤见的人吗?他曾断言,美国时代即将到来,美国的价值观、观念以及商品,将成为全世界的模式。这种观点被称为国际主义。然而,这个观点在那个年代受到了严峻的考验,九一八事变的真正的设计者们——包括石原完尔、板垣征四郎等日本军方主战派人士,他们的观点和鹤见完全相反。首先,他们认为应当排斥这种所谓国际主义的理论作为国家政策和生存的基础;其次,应当摒除中国足以威胁日本权力和利益的统一强国出现的可能。在他们看来,如果日本还要生存下去,唯一的出路就是将中国置于日本的彻底控制之下——”
嘉平的闪闪发光的眼睛开始直直地盯着了大哥,他知道现在关于家事,他什么都不能谈,所以他只好大谈国际形势。谈着谈着,看着大哥,突然止住了话头,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实,他的心事从他一进门嘉和就看出来了,只是他知道今夜突然归来的嘉平对没有思想准备的叶子刺激太大了,得给她一点时间,给她一点时间。但嘉平却等不及了,瞧他喝了多少酒啊,他东拉西扯,国际国内,他不就是想摆脱这种苦恼吗?嘉和叹了一口气,又替大弟找了一个话题:“你的这个同伴,我可是见到过的,亿儿就是她带走的呢。”
“你也知道她是共产党?”
“从她那里可以打听到亿儿的消息吗?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他的消息了。你和共产党时常来往吗?”
嘉平把两只手摊开,又合拢,说:“第一次国共合作时,我还是国民党左派;第二次国共合作时,我已经和你一样,君子不党了。话虽那么说,抗战胜利后,我看中国的天下,迟早是共产党的。”
“嗅,你就那么了解共产党?”
“了解共产党,是从了解林生开始的;了解国民党,却是从沈绿村开始的。”
想到他们竟然还会有这么一个大汉奸的舅舅,兄弟二人都不再吭声了,好一会儿,嘉平才说:“那小姐肯定会找你的。我们这次虽然一起回来,但其实她还有她的任务。共产党已经不是1927年的架势了,他们里面有不少这样的人材。怎么样,她现在就在杭汉那里吧?
他们会有许多话要说。我的儿子长成什么样了,有你那么高了吗?“
嘉和明白嘉平其实是在说些什么了。他站了起来,放下兔毫盏,抚着嘉平的背,推着他往门外走,说:“走吧,走吧,先去看看汉儿,再去看看盼儿,他们都在家里呢。先看看儿子和侄女也好嘛。”
嘉平的感情大潮是多么地汹涌澎湃啊,与一个儿子和一个侄女的相见远远不能够满足他的饥渴的感情需求,哪怕有大哥的彻夜陪同也不行。他不敢在今天夜里就问及母亲和妹妹是如何死的,他知道这样的问题无疑于再扒他那活着的亲人们的一层皮。可是为什么不让他再见见他的妻子叶子呢?难道他们如今只落得一盘炒螺蜘的缘分?和大哥路过叶子的房间时,他忍不住敲敲窗子,没有声音,他又敲敲门,还叫了她几声,也没有声音。他多少有些尴尬,摊摊手,对同样也站在门外的大哥说:“瞧,到底是女人,她生气了……”
这句话说得失之于轻浮,杭嘉和突然觉得无法忍受。他知道屋里的叶子一定也听见了。
要是换了别人,他会用很厉害的话对付过去的,然而,现在是刚刚回家的嘉平啊。他只好淡淡地说:“走吧,她也不是非要在今天夜里见你的啊……”
四月的星光,散发出夜空的气息,那是从天宇而来的凌厉清醇的生气。与之相反的一股气息也从后墙外传来,那是腐烂的、发霉的、从从前的小河里发出来的死气。嘉平喝多了,脚步便有些踉跄,他想控制自己,但有些困难了。他和嘉和在从前的院子里走来走去。院子烧得东倒西塌,有的地方还荒草没膝,一只什么动物峻的一下,从他脚下穿过,倒把他吓了一跳。
他突然笑了起来,说:“听楚卿说是你烧的房子,还说杭州人听了都不相信,说房子由杭家那个老二来烧倒是有可能的,怎么他们家的老大也会烧房子呢?你看,我离家那么多年了,他们也没忘记我。”
杭嘉和想附和他笑,但他没笑出来,他一下子想起了绿爱和嘉草,全身就有一种肉被一块块割下来一般的疼痛。他知道,直到现在嘉平也不真正清楚他的母亲和妹妹是怎么死的,否则他决不会说刚才这些话。他永远也不想让大弟知道真相了,也不想让这个世界上再多一个和他一样痛苦着的人。怎么办呢,他只好敷衍着说:“其实我逃难回来的时候也没想到烧房子,只是看到嘉乔带着他的那个日本鬼子居然住进了我们家,而且那个日本佬就占了我的房子,在我书房里还贴了一面膏药旗——”他不想说了,他不能在说这些的时候不想起发现死去的绿爱时的惨状——他无法说下去了。
在黑夜中漫不经心走着的嘉平继续按着自己的思路想着,他说:“大哥,你给我想想办法,劝劝叶子,起码她得听我解释一次啊,难道她真的不想理睬我了。我心里难受得很,比什么时候都难受,起码她还是得听我解释一次啊。大哥,她这是怎么啦,我不是回来了吗?
战争啊,这是战争啊—…·“
他们突然停住了,不知不觉地他们已经走到了第一进院子的大天井。其实,自从绿爱惨死之后,杭家人就再也不曾走过大门了,他们无法天天走过那些大水缸而不勾起令人心作的往事。这第一进院子,几乎就被封了起来一般。杭人还演绎出杭家大院闹女怨鬼的恐怖传说,这也是汉奸、鬼子不敢进杭家大院的一个重要原因。嘉平不知道这些,见大哥突然停住脚步,一声不吭,便也停了下来,感慨地说:“这些大缸还摆在这里,和从前一模一样啊……”
嘉和突然走上前去,抱住了其中一只,他痛哭了起来,声音在夜里,又问在缸中,真如夜鬼啼号。嘉平大吃一惊,这不是嘉和的性格了!他这是怎么啦?是见了弟弟回来,乐极生悲了吗?他走过去想劝他,但自己的鼻子也发酸了。然后,他听见嘉和这样对他说:“谁不在战争中呢?难道我们就不在战争中吗!”
“我知道,我们都在战争中,我是说——”嘉平有些吃惊,他企图解释,但嘉和却没让他说下去——
“——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你甚至还说这些大缸和从前一样。可是从前这里摆着七只大缸,现在却只有六只了。你晓得吗,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