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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你甚至还说这些大缸和从前一样。可是从前这里摆着七只大缸,现在却只有六只了。你晓得吗,现在只有六只了……”
“真的,的确是只有六只了……”嘉平继续响咕着,不过他还是不明白这有什么可以大加深究的。在这样一个春天的黑夜里,他不知道,还有一只缸,已经陪着他的母亲,永远埋在鸡笼山杭家祖坟里了……
第二〇章
清明节到了。小掘一郎和上年一样,骑马早早来到清波门守军关卡。他一身戎装,居高临下,目光严厉,神情淡漠,注视着身下一批批杭人出城——今天是中国人扫墓的日子,和本土的盂兰盆节一样热闹。尽管战争还在极其残酷地进行着,对逝者的悲悼和对春天的拥抱,这生死的各个极端,依然在中国人的节日和他们的脸上同时呈现出来了。
也许是出城的人多了,众志成城吧,杭人从宪兵的铁蹄下经过之时,竟然就没有了往日的惊恐,鞠躬不鞠躬的,也就敷衍了事起来。有些胆大的,竟就在宪兵面前头颈不弯地过去了。小掘仔细地看了他们所携带的东西,有清明团子,还有用枣泥制成的云饼和用姜鼓制成的猪肉冻。因为出城人多,宪兵们也对付不过来。也许还因为今日毕竟是个中国人的传统节日吧,宪兵们看着他们的上司没有下马发难,也就乐得睁只眼闭只眼的了。
前不久,小掘一郎专门让人给他调了有关江南习俗的书来漫读,其中晚明文人张岱的《陶庵梦忆》和《西湖梦寻)},里面记载了有关中国江南清明扫墓踏青的传统,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还专门在这一段文字下划了杠杠:
是日,四方流寓及徽商西贾,曲中名妓,一切好事之徒,
无不成集。长塘丰草,走马放鹰;高阜平岗,斗鸡激鞠;茂
林清海,劈阮弹筝。浪子相朴,童稚纸鸯,老僧因果,持者
说书。立者林林,蹲者蛰蛰。日暮霞生,车马纷沓。宦门淑
秀,车幕尽开,婢腾倦归,山花斜插,臻臻簇簇,夺门而入。
没有人能看得出来,当小掘一郎凶神恶煞地骑在马上,以征服者的蛮横的目光盯着这群所谓的支那残民之时,他心里却在想像着晚明中国江南的这幅其乐融融的民俗画卷。这种暗藏着的精神享受是不可告人的,和他的身世一样不能反思又充满诱惑。它又像爱琴海上女妖的歌声,但小掘却并不想如那个希腊英雄一般,把自己绑在船桅上。
此刻,小掘在这一张张和他们岛国人几乎没有区别的黄皮肤黑头发的的脸上仔细分辨着,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够把汉人和旗人给区别开来。杭谚曰:一月灯,二月鹞,三月上坟市里看姣姣。他让李飞黄给他拿来一些杭州的志书,其中倒是讲到杭人清明扫墓的习俗。到了此时节,小户人家往往担盒提壶步行去墓地。富家墓地常常是较远的,就泛舟具撰前往,至于新妇扫墓,浓妆艳裹,厚人薄鬼,竟就被人称之为上花坟了。志书上还记载着杭人跑到城墙上站着,专门观赏旗妇们出城上坟,故而有“清明看形二奶奶”的俚语。小掘暗暗地对旗人很感兴趣,有时,在不自觉中,他会把几百年前这支游牧民族对汉人的征服和今天他们大和民族对支那的征服联系起来。
现在,他看到沈绿村的小车开过去了。经过他面前时,还不忘记停下来,伸出带白手套的手,微笑着和他打了个招呼。小掘知道,他这一次是专门去扫他妹妹沈绿爱的墓的。这个由小掘深深痛恨着的女人,竟然被他们杭家人自己弄死了。沈绿村这条老奸巨猾的狐狸不动声色,想装着不知道他小掘在其中的作用。老狐狸,没有当过一天兵、没有一点武士道精神的文职官僚,无论在日本还是在中国,总有这样的家伙!小掘一郎一边也微笑着和他招手,一边在心里轻慢地骂着他。
李飞黄永远也不会知道小崛一郎的这种心态,他在小掘眼里,常常不过是一个又博学又背时的小男人。但小掘一郎那种对在杭旗人的微妙的感兴趣的发问,却使晚明史学家李飞黄兴奋不已。他以为他们终究是有共同语言的了,或者说得更透一点,他以为小掘一郎认同了他。这种认同增强了他的安全感,因此他便滔滔不绝口若悬河起来:
“小掘太君果然对汉学有更深入的研究。旗人入关,进我杭州城,凡数百年来,也是大起大落,一幅风云画卷啊。自清顺治五年以来,旗人入杭,便有满、蒙、汉三族。这里许多人不知,原来也有汉人入旗的,不过都是长江以北早就归顺了满人的汉人才有入旗资格。旗人在杭又分为三等,一为王公贵戚,”二为中下级军校文员,三为一般兵丁。说到这些旗人,倒也是英勇无畏,有那么一点如今贵国文化中的武士道精神呢。“
李飞黄偷眼看看小掘,发现他面有愉色,便放心大胆说了下去:“旗人生子,会用冷水沐头;还爱吃生蝎子,认为这是一种勇决之气。万国公报主办人、英人李提摩太,说到我们杭州的旗人,倒有十大总结,太君不妨听听,曰:忠君、爱国、合群、保种、不怕死、不要钱、不欺软怕硬、不趋炎附势、好善、信道。”
听到这里,小崛一郎突然放声大笑,说:“李教授真是博学,凡能为我所用者,无一不记。你看旗人入杭州,本与杭州汉人生活交往,最后却要弄个英国人来总结十大特色。杭州的汉人也是太谦逊了吧。”
李飞黄听了这话连忙解释说:“这十大特色虽是英人所言,却是真正有道理的啊!哎,别的我不说,就说我们教育界吧,晚清的时候就有个叫瓜尔佳惠兴的在旗女子,创办学校经费不足,向富家女眷劝募。学校办起来之后,正需要银子呢,那些个人却说话不算数了。那叫惠兴的,走投无路,就以死相谏呢,这不是不怕死吗?如今杭州惠兴路的来历,正是从这女子而来的呢。”
小掘一郎冷笑一声,说:“你说一个不怕死的在旗女子,我也给你说上一段如何?贵国民国初年的《申报》倒是登着那么一篇文章,专讲那杭州旗人的苦况。说的是一个姓刘的旗妇,往乞舍粥,因人多被挤,伤了头,又打了碗。这女子一时愤起,将她两个女儿都拿刀砍了,又把小儿子扔进河里,自己也抹了脖子。你说这人怕不怕死——”
李飞黄举起大拇指夸奖小掘说:“太君好记性,真是过目不忘。被你这一说,我倒才想起,是有这么一段史实来了。”
小掘突然沉下脸来,道:“李教授对旗人的下场倒记得蛮清楚。莫非满人入关,到头来也就只有这么一个结局?”
李飞黄听听小掘的口气不对,再抬头一看,小掘已是一脸杀气,突然大悟:日本人不是在满洲扶持了博仪的满洲国吗?再说你老是提旗人的上吊抹脖子,莫不是暗喻了日本人统治中国,迟早有一天也会这么一个下场!李飞黄的脊背,顿时就冰凉了。
前一段时间,李飞黄办学,着实下了一番功夫,总算把个学校撑了起来。小掘一郎来校视察时,他还搞了一个植树仪式,在学校操场上和小掘一郎一起种下了一棵冬青树,又在那上面挂了一木牌,上书“永留长青”四个字,上款又落笔为“为纪念大日本帝国小掘一郎名誉校长而植”。小掘一郎虽然一向不喜欢奴颜之人,但李飞黄的这一手还是做到他心里去了,他喜欢自己能够扮演一个文化上万古流芳的人物,像他的远祖小掘运洲一样。那些日子,他给了李飞黄一些好脸色。但好景不长,小崛说翻脸,就又翻脸了。
现在,杭家第二茬扫墓之人,就在小掘阴冷着的面孔下走过了,他们是吴升和他的义子杭嘉乔,他们的扫墓对象只有一个——小茶。
往年,只要嘉乔在杭,母亲小茶的墓他是年年必扫的。他不在的时候,吴升也决不会忘记这件重要的事情。去年嘉乔没有去,原因也很简单,杭家大院对绿爱与嘉草进行了隆重的祭扫奠仪,嘉乔伯见到这个场面。怕,这种人类感情,从前嘉乔几乎从来也没有真正领略过。
直到绿爱死在大缸里之后,他才开始知道什么叫怕。他全身的骨头痛,这种不知名的病症从他跟着日本军队入杭之后就开始了。切肤之痛使他逐渐开始把义父吴升的那些迷信论调当作话来听,他开始极力否定他与绿爱之死的必然联系了。为此他和吴有已经心有芥蒂,他俩在吴升面前各说一套,都把绿爱之死的直接凶手推给对方。
老吴升很孤独。他的失落是无人知晓的。他晓得,杭州人,凡知道杭、吴两家恩怨的,都不把他对嘉乔的心当真心,都当他是老狐狸放长线钓大鱼的一出戏。可他对嘉乔是真心好啊。暮色里他走出吴山圆洞门,朝中河边螨珊而行,他痛苦地迷茫地想着,为什么他爱的人偏不爱他?他寄予希望的人偏辜负他呢?
现在他对嘉乔的感情,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发现自己已经开始恨他了。但他害怕自己身上萌生新的仇恨的种子。他的一生,就仿佛是一片播种仇恨的土壤——仇恨在他的身上总能茁壮成长,开花结果。但他也需要爱啊,嘉乔就是他心里的一株爱的花朵。然而,他的心现在开始喷发毒气了,有什么办法制止呢?有什么办法制止呢?他回过头来看看身后——嘉乔那双酷似小茶的眼睛也看看他,他们就在望仙桥边立住了。
吴升用拐杖点点这条贯穿杭州城的河流,说:“从前我常带你到这里来的。”
“从这里走过,看得见羊坝头的杭家大院。”嘉乔说。这几日他吃了吴升给他特配的中药,感觉好些了,心情也就平和些了。
“我只跟你讲杭家大院吗?”吴升口气有些不高兴。嘉乔一愣,想了想,说:“你总是考我的记性,要我背中河上桥的名字——六部桥、上仓桥、稽接骨桥,暗,这里,望仙桥……”
“望仙桥哪……”吴升长叹一口气,暮色在这一声叹息中沉入了黑夜。
“爹,你不舒服?”
吴升借着夜色,狠狠地用拐杖戳着地,脚跟也忍不住跺了起来:“我怕我死后别人戳着坟头骂我,我怕我当了秦桧的爹啊!我要脸啊!我要我这张老脸啊!我怕吴家门日后不得安宁啊——”
“——你老糊涂!”嘉乔面孔煞白,他想起来了,望仙桥曾经是秦桧的府第。殿前小校施全曾在这里刺杀过秦桧,这些故事都是养父告诉他的。可他理解不了吴升的这番话,他不明白父亲的“要脸”是什么意思。所以他粗暴地打断了养父的发作,轻声喝道:“你要什么脸!我还不够给你脸了吗?”
嘉乔的越来越粗鲁不恭的口气和态度,也是吴升对他越来越反感的原因。他想,那就是因为嘉乔当了汉奸,有日本佬替他撑腰的缘故。人啊,就是这样一种趋炎附势的东西。看透了!看透了!谁都是这样!突然,他的胸口被猛击了一掌,他想,杭天醉就不是这样一个人!
他们抗家,还有赵寄客,他们都不是这样的人。他们是活得不好,可他们有脸——脸很重要啊!
这么想着,他叹了口气往回走了,边走边说:“嘉乔,你那不叫‘脸’啊!”
“我不叫‘脸’?那谁叫‘脸’!”嘉乔强词夺理地说,“莫非像我那个亲爹破落户才叫‘脸’?”
吴升摇摇头想,嘉乔是“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