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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问,他和小掘也都算是学富五车了吧,可是打起仗来,学问到底做什么用场呢?”
陈揖怀却手搭凉篷说。“你说起小掘,倒叫我想起来了。你看那边湖上小舟里,只坐了一男一女。我看那女的像盼儿,那男的倒是像那个小掘呢。”
嘉和也朝那边湖上望了一望,说:“就是他们。小掘要见盼儿,说是要把那只曼生壶和一块表托给她。”
陈揖怀吃惊地连手中的锄头柄都松掉了,用他那只好手指点着嘉和的脸,说:“你、你、你,你怎么敢让他们两个坐到一起?那个魔鬼,枪毙十回也不够。他不是战犯,谁是战犯!”
嘉和仰起脸来,眯缝着眼睛望着湖面。平静的湖水间,有一只鸟儿擦着水面而过……他说:“已经做了魔鬼,最后才想到要做人……”
“想做人!想做人也来不及了!”
“是啊…·,·来不及了……”嘉和朝陈揖怀看看。揖怀突然大悟,说:“赵先生若能活到今天——”
“——揖怀!”嘉和拯了一下锄头柄,陈揖怀立刻就收了话头,他知道自己是犯了大忌了。
好半天,才听嘉和说:“……不可说啊……”
他们两人说完了这番话,就呆呆地坐在了西湖边,望着里西湖孤山脚下那一片初秋的荷花。陈揖怀怕嘉和触景生情,想到已经牺牲三年的杭忆,便把话题绕到叶子的儿子杭汉身上,说:“杭汉有消息吗?他也该是回来的时候了。”
提到汉儿,嘉和面色疏朗了许多,说:“刚刚收到他的信,这次是要回来一趟了,说是还要带着他的那个妹妹一起回来呢。你看,抗战刚刚胜利,他们的那个茶叶研究所就被当局撤了移交给了地方。还是吴觉农先生,说是要把他们这两兄妹一起接到上海去,搞个茶叶公司,自己来干。这趟汉儿回杭,是要与我们商量此事呢。”
一不是说寄草和罗力也一起回来了吗?“
“正在路上呢。想不到吧,寄草也有一个儿子了,和得茶差不多大,这下两个孩子可以作伴了。”
“想不到,想不到!”
“想不到的事情还有。因为嘉平和茶业沾了那么一点关系,这次随了庄晚芳先生一起到台湾接受日本人投降时交出的茶业行了,一时还回不了杭州呢……”
陈揖怀听了不由大为振奋,说:“再过几巳叶子也能到杭州了,真是喜讯频传啊。看样子,忘忧茶庄劫后余生,又可以开始振兴。你们抗家虽说曾经家破人亡,到底撑过来了……”
话还没说完整,就见湖上一阵大乱;有人尖叫:“有人落水了,有人落水了,有人跳到水里去了——喂,喂,那边船上的女人,你怎么不叫人去救啊!你怎么不叫人去救啊!来人啊——”
所有岸上挖樱花树的人们都纷纷放下锄头,冲到湖畔。有几个性急的小伙子就要往水里跳。
再听湖上有人叫:“别下来,这是小崛一郎,是日本佬儿,到西湖来自寻死路的!”
偌大一个西湖,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自杀事件震惊了。西湖和西湖边所有的人一样,一下子屏住了呼吸。就只见湖中心一只孤零零的小舟,舟上一个孤零零的女人,女人怀里一把孤零零的曼生壶,壶里一只怀表,还在孤零零地响——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整个下午杭盼都和小掘一郎在这条船上,他们一直没有说话。偶尔,当杭盼抬起头来时,她会与小掘一郎的目光相撞。小崛的目光很用力,他一直在紧紧地盯着杭盼,想着心事。直到刚才,小掘看着前方,突然说:“那是苏曼殊的墓。”
她抬起头来看看他,他的眼睛湿湿的,像是两蛇正在融化的冰块。
“感谢你接受了我的邀请。”他有些笨拙地说道。
“我父亲说,不用再怕你了。”
“嗅。你父亲……你父亲……”小观若有所思地朝堤岸上看,两人又复归于沉寂。“我要告诉你,我不能够再活下去了。”小掘冷静地对杭盼说。
杭盼抬起头看看他,把曼生壶往怀里揣了揣,才说:“我知道。”
“你知道?”小拥有些吃惊,“你知道什么?”
“上帝创造了人,上帝也创造了爱。可是你想毁灭爱。你毁灭不了。你连你自己心里的爱也毁灭不了——”
“所以我只好与爱同归于尽了。”小掘仿佛谈论别人的生死一般,淡漠地笑了一笑。他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套着那件他喜欢穿的中国长衫。
杭盼突然问:“这把壶是我家的,这只挂表是你的。你要我转交给谁?”
小掘皱了皱眉,仿佛不喜欢这个问题,只是挥挥手说:“你要是愿意就留下吧,也许有一天我女儿也会来杭州……”他摇摇头不愿意再说下去,却问道:“要不要我送你上岸?”
盼儿再一次看着他,她从来也没有发现他的面容会和另一个亲爱的人那么相像。她的胸口还贴着一张沾血的照片。一位少女,正在樱花树下微笑,那是赵先生的遗物。这么想着的时候,她就缓缓地摇摇头。
他看到她低垂下头,他听到她的哺哺祈祷:“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岸上,突如其来地响起了一个疯癫者的尖厉的声音:“不是樱花依旧,是桃花依旧,是桃花依旧啊——哈哈哈哈……”
她终于听到了他落水时的声音。他在水里挣扎,但又渴望永坠湖底,她能够听出这种心情。但她低着头,只盯着手里的曼生壶。……只能这样了,愿主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救我们脱离凶恶……阿门……
西子湖三岛葱笼,站在孤山顶上往下看,正好呈一品字,形成了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蓬莱三山的意境格局。虽然三岛历经劫难,尚未恢复花容月貌,但迫不及待的杭州人,已经一船船地朝湖上拥去了。三潭印月我心相印亭前,坐着许多边喝茶边饱览湖光山色的游客。有人正在向他们介绍着三潭印月的来历,甚至一个日本佬儿的投湖自杀也不能打断他们对良辰美景的欣赏——终于回来了,湖边品茶的日子……
只有一张茶桌是空着的,每当有游客想往上坐的时候,茶博士周二就认真地说:“客人,对不起,这张茶桌是预定好的,我天天在等着他们来喝茶呢。”
“什么时候定的,怎么天天都空着啊?”
“这句话说来长了——八年前预定的。”
“啊哟,那还说得好吗?”
周二叹了口气,望望桌子和四张椅子,桌上四只青瓷杯,早已铺好了忘忧茶庄上好的软新。周二想了想,拿起热水瓶,挨个儿冲了四杯热茶。干茶浮了上来,热气腾腾,一股豆奶香扑鼻,一会儿香气散了开去,融入湖上清新的空气中。周二望着湖面,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自己也说不准,那些年轻人还会不会来喝茶。他还不知道,他们当中,有的人正走向湖边,而有的人——他们永远也不会再来了……
1997年5月30日12时20分 初稿完成
1997年10月7日17时零5分 二稿完成
1997年11月26日18时45分 三稿完成
1997年12月18日18时20分 四稿完成
1998年3月14日13时50分 五稿完成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