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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老先生也把鼻子凑近茶罐,不由感慨说:“我喝了一世茶,今日方才是喝到了绝顶,这竟是老夫有生以来从未闻到的天上人间第一香了。”
门窗封闭之后,屋中自然便暗淡了许多。在幽暗的天光中,泛着稳重庄严而又精致的乌光的明代桌椅,此刻一扶手、一桌面、一靠背,便都隐隐地退到深处去了,唯有墙上悬挂着的由赵家祖上传下的条幅还泛着昏黄的旧光,上面“悬壶济世”四个字,看上去也模模糊糊了。那一老二少,便悄然坐在其下,被这氛氢的天地真气所感动迷醉,竟如摄了魂魄一般,说不出一句话来。
“是什么香?兰花香?豆花香?怎么还有一股乳气,好闻,好闻!”赵寄客使劲易动鼻翼,说,“无怪国破家亡之后,张宗子喝不到茶了,便到茶铺门口去闻茶香。我原来以为是这明末遗老遗少的迂腐,今日才知茶香如此句人,说不定哪一日,我也会去找个地方,专闻那茶香呢!”
这便是今天杭天醉听到的赵寄客所说的最柔情的一句话了。虽然赵寄客依旧是用开玩笑的口气说出来的,但杭天醉还是记住了。
他们三个,重新开了窗子之后,赵老先生取出两只粉彩盖碗茶盏,小心地用勺取出一些茶叶,见那龙井扁扁的,略阔,周边呈糙米色,赞叹道:“毕竟是忘忧茶庄的龙井,真正地道。但凡周围各县打着龙井牌子卖的茶,哪有这样的成色?”
“老先生不愧是行家,外头来人,不知真伪,以为那碧绿、纤细的便是龙井,不知真龙井片子反而是带些黄色且又稍宽的。”
赵寄客见杭天醉要用仆人刚送过的热水烫茶盏,便道:“天醉,我得了你的前朝遗物,也拿件宝贝出来送给你,也算是一物换一物吧。”
赵先生和天醉不免纳闷:此人一向喜新厌旧,南人北相,夹枪带棒,全无花前月下的闲情逸致,能够拿出什么宝贝来呢?天醉便问道:“你若送我龚定庵诗文,我是不要的,我家书柜中有。”
“这件宝贝,你若不要,我在杭州城里倒爬三圈。”
说话间,赵寄客三步两步跳入园中,把刚才习武时置放在石条凳上的一只紫砂壶拎来,掀了盖子,使劲把茶叶渣甩了出去,然后拎回屋中。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算是碰上了,看看这是什么款?”他一下子把壶身倒了过来,露出壶底。
赵先生和杭天醉一见,异口同声道:“曼生壶!宝贝宝贝,怎么让你捡着这件好东西了?”
果然,壶底有“阿曼陀室”印记。天醉一疑,说:“怕不会是赝品吧?”
赵寄客冷笑一声,说:“你再看看那壶把下的款!”
果然,有“彭年”二字扳脚印,天醉这才真正信了,却又不好意思要,转手捧给赵歧黄。他知道,杭人眼中,谁家藏了一把曼生壶,谁家的门第都会高贵起来。
曼生,实为钱塘人士陈鸿寿(1768…1822)之号,西价八家为丁敬、蒋仁、黄易、奚冈、陈豫钟、陈鸿寿、赵之深、钱松诸人,集聚杭州,共创篆刻中浙派风格,曼生占一席之地,可谓金石大家。其人,在傈阳知县任上,结识宜兴制壶名手杨彭年兄妹,造型十八种,撰拟题铭,名家设计,手书写之,匠人制之,世称“曼生十八式”。
赵寄客得的这把壶,是一把方壶,色泽梨皮,壶身上刻着:“内清明,外直方,吾与尔偕藏。”
天醉眼直直地馋着那壶,嘴里却谦让着:“不敢当,不敢当,这礼确实太重了。”
赵歧黄两只老手来回搓摸着壶身,说:“哪里哪里,这壶配你那只青花四方罐,倒还相值。”
看得出来,这老先生一向慷慨,此刻也不得不忍痛才能割爱。他盯着壶却问儿子:“寄客,我怎么竟不知道,你有这样的东西?”
赵寄客却不以为然地说:“我哪里有这样的宝贝。是昨日去白云庵习武,在南屏山下见一旗人,丧魂落魄,斯文扫地。见着我,偷偷拿出这把壶来,说是世传的,又不知好坏。不敢在城里卖,怕丢了颜面。他只要二十两银子。我给他三十两,唉,只怕今日他就扔到大烟上去了。当时我就想,不妨买来,送给天醉老弟,强似流落在这些败家子手里。父亲若喜欢,我下次再买一把便是。”
天醉轻呼起来:“你当这是买白菜,今天一把,明天一捆。你昨日三十两买来,明日三百两都无处去觅呢!”
赵寄客轻轻一笑:“身外之物,何足挂齿。你于这些雕虫小技太痴迷了,才把它看得重如泰山。”
赵先生却听出这几句话来,似有所指,便豁然一笑曰:“寄客所言极是。物归其主,就好比良马有伯乐,噗壁有卞和。这曼生壶,有天醉来藏,想来是最合适不过了。”
天醉听罢此言,便再也耐不住性情装君子了,双手谦和而又 坚定地从赵先生手中拿过壶来,小心放到盆中,用一壶开水细细 冲洗,又取出干净手绢,小心擦着,一边操作,一边还埋怨赵寄 客:
“寄客兄你好大的胆,竟把这等千古名壶夹枪带棒地放在习武场上,一个闪失,看你如何交代?”
赵寄客却不理他那一套,径自把壶取出来回甩了几下,放在桌上,一勺新茶下去,便道:“你不要再给我玩物丧志了。一杯茶,吃到现在,还没上口呢!”
杭天醉纵然再向往父亲杭九斋曾经引他进入的逍遥天地,他也不愿、也不可能成为杭九斋第二了。花间品茶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甲午战后,朝野震撼。维新人士以为,非变法不足以救亡图存。而救亡图存,则从教育始——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一时汇为学界新潮。杭天醉和赵寄客的伯乐——杭州知府林启,恰恰便是在此时,由密调杭,这个相当于杭州市长的行政长官,短短三年,开办并担任了三所学府的“校长”——它们分别是蚕学馆、养政书塾,还有,便是这求是书院了。
与杭、赵二子前后入学者,多有当世称之为经天纬地之栋梁才子:如中国共产党创始人陈独秀,1898年入学,1901年遭清廷追捕而离去;如林尹民,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如周承炎,辛亥革命时浙江光复总司令;如何类侯,北大校长;如蒋百里,保定军官学校校长、国民党陆军大学校长;如许寿裳,文学家;如邵飘萍,中国早期新闻家;
林启办学,实为变法,并不想革命。在世时,曾为孤山补植梅树百株,庚子年春诗云:“为我名山留一席,看人宦海渡云帆。”卒后,果然葬于孤山。却不曾想到,他看到的,首先例不是官场中的宦海沉浮,而是他选拔的学子所掀起的改造中国的苍黄风暴了。
百日维新失败,时值八月,退学者甚众,林藕初把独生儿子关在家里,连求带哄,定要他退学。边哭边说:“小祖宗,太后是反得的吗?一天到晚就变法变法,好像皇帝头上就没人似的了。现在好了,头跌落了,你也好安耽了!回来学做生意。知府那头,我去打点回覆了事。”
一边就让撮着称了几斤上好的明前茶,叫了轿子,便要出门。
杭天醉,上世纪末中国最后一代文人,被革命的浪漫激情正搅得热血沸腾,最听不得做生意三字。见母亲真的要出门,便大声在锁着的屋子里威吓:“妈,你若去林知府那里退学,我立刻就这里一头撞死!”
气得林藕初坐在轿子里,走又走不得,下又下不来,连声骂道:“你这短命活祖宗,你要我倒拜转跪下来求你不成?平日里读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前日有人不耐读,被除了名,你还说除得好,大家方便,还说了要随了他去,怎么现在个个都退学了,你却不随?”
杭天醉就在屋子里跳脚:“谁说个个都退学了?谁说个个都退学了?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我们就是那干帆,就是那万木!中国不维新变法,就是干疮百孔之沉舟,就是半死不活之病树。我说维新变法还不够,须革命一场,驱逐动虏,恢复中华——”
吓得林藕初惨叫一声:“我的活祖宗,你是要杭家满门抄斩啊!我不去了不去了,求求你小太爷,你快点给我闭上祸嘴,免得干刀万剐,菜市口杀头,作孽啊!”
忘忧茶庄的老板娘要哭,又不敢,怕惊动更多人,生出是非。所幸庭院深深,连忙叫了摄着去关大门,撮着走了几步,又回转来,说:“铁头来了。”撮着爱叫寄客铁头,还以为他是个天生的惹是生非的坯子。林藕初心里便叫苦不迭。这个赵寄客着了魔似的,整天在天醉面前联噪不已,弄得她这个宝贝独生子,连杯热茶都不再有心思喝。碍着赵老先生面子,又不好撕破脸皮去得罪。正不知如何是好,那活冤家又在屋里头叫:“寄客兄,寄客兄,你看我妈把我家忘忧楼府弄成个牢狱之地,要把我像谭嗣同一样押到衙门里去呢!”
林藕初一听,气得丁丁当当从腰间夹袄上拉下钥匙,一把扔给心急慌忙走来的赵寄客,说:“我是管不了你了,叫你寄客兄管着你吧!”
说着,就坐在园中那丛方竹旁的石鼓凳上掉眼泪。
那赵寄客,也是个不知老小的贼大胆,手一扬,薄浦洒洒接了钥匙,说:“伯母只管放心,有我赵寄客在,天醉进不了菜市口。”说完,径直去开了房门。
杭天醉正在屋里急得火烧上房,见赵寄客来了,一盆子水浇下似的,却反而不急了,转身就躺在他专门从母亲屋里搬来的美人榻上,伸直了两条长腿,长叹了一声:“哎,这次,怕是完了。”
“叹什么气,还不到你哭的时候呢!”寄客一把端起那只曼生壶,对着壶嘴一阵猛吸。杭天醉想夺过来,嫌他弄脏了壶口,又一想这本来就是他的,欠起的身子,又倒下了。
“听说书院扩充学员的诏命收回了,监院本先借垫的建筑设备一干费用,六千余元,都不知到哪里去筹集了呢!”
“瞎操心,林大人什么样的品行,会看着自己创办的书院于水火而不顾?”
“林大人怕是此刻自顾不暇了吧。”
“也好,让这些'保皇派'头脑清醒清醒。”赵寄客双手握拳,搁于膝上,腰骨笔挺,坐在太师椅上,“大清国本来就该土崩瓦解了,还只管相信那一个两个皇帝做甚?”
杭天醉激动了一番,现在有些疲倦了,便蒙着双眼睛,用余光看着房梁,道:“寄客,我们怕不是空捞捞一场。人家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我们这般天地间芥子一样的微尘,参与不参与,又能左右什么大局呢?”
见杭天醉又把那副颓唐嘴脸搬出来,赵寄客急忙把手一指:“打住,我最听不得你说这些混充老庄又梦不到蝴蝶的酸话。我来,也不是听你这番理论的,你可听说今日城中的一大新闻?”
杭天醉一听,立刻就跳起来,睁大那两只醉眼,间:“什么新闻?今儿个我被妈锁了这整整的大半日,心里寡淡,正要弄些消息来刺激刺激,你快说来我听!”
赵寄客便拉了杭天醉出门:“走,上三雅园喝茶去,那帮老茶客厂可是专门等着忘忧茶庄的少东家读《申报》呢。”
“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读报?”
“大丈夫嘛,去留肝胆两昆仑,天崩地裂也不改色,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到茶楼读报,是励志社同仁共商定的,你想破例吗?”
“小弟不敢。”天醉急忙揖手,“我掏了这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