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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有嘉木-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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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项圣漠,乃是1597…1658年间的明人,擅画山水、人物、花卉,设色明丽,风格清淡。这幅琴泉图,无怪对了杭天醉的心思,原来图的左下方是几只水缸,罐击,一架横琴,右上方则是一首题诗。杭天醉摇头晃脑地对妻子说:“这诗真是妙,我读来你 听听?”
  沈绿爱翻个身朝里床睡了,心里却想:要掩藏自家的怯了,便拿这些风雅事情捱时间,当我不知道你那颗胆子!
  杭天醉不管,你爱听不听,我偏喜欢读。便拖长声音,像私塾老先生教的那样,一五一十吟唱起来:
  我将学伯夷,则无此廉节;
  将学柳下惠,则无此和平;
  将学鲁仲连,则无此高蹈;
  将学东方朔,则无此诙谐;
  将学陶渊明,则无此旷逸;
  将学李太白,则无此豪迈;
  将学杜子美,则无此哀愁;
  将学卢鸿乙,则无此际遇;
  将学米元章,则无此狂痹;
  将学苏子瞻,则无此风流;
  思比此十哲,一一无能为,
  或者陆鸿渐,与夫钟子期;
  自笑琴不弦,未茶先贮泉;
  泉或涤我心,琴非所知音;
  写此琴泉图,聊存以自娱。
  长长的一首诗读罢,像是发现新大陆一般,急不可耐地表明说:“喂,这下我可是按典行事了。你看前人有言在先——未茶先贮泉,就是在没有茶之前,要先把泉水贮好了。妙哇,妙哇,怎么竟和我如出一辙!喂喂,你无言以对了?……睡着了?”杭天醉叹了口气,“真是对牛弹琴!”
  沈绿爱“膨”的一下从床上跃起半个身子:“说清楚点,谁是牛?”
  “没睡着啊。”杭天醉赔着笑脸。
  回过头再揣摩画轴。心想,明日茶楼开张了,楼上雅座,便挂上此图。
  第十二章
  三星在天,杭州城守着西湖这颗夜明珠子,湿渡泛的,还未醒来。杭天醉悄悄起身,套袜子的时候,女人翻过身,迷迷糊糊地问:“又上哪去出空,天还早着呢。”
  杭天醉迟疑了一下,才说:“虎跑。”
  “不是撮着去吗?”
  “我也想去。”
  女人不耐烦了:“去吧去吧,多穿件衣裳,春寒着呢。”
  杭天醉就像作了贼一样地溜出去。他知道当妻子的不屑见他的那些水啊器啊,但对他杭天醉来说,这些事,都是他至关紧要的呢。
  杭天醉说不清楚自己的水是属于谁的。在他的水里,总有一些模模糊糊股源俄俄的女人的身影在飘动,在水面,抑或在水下。是屈原的湘夫人,还是曹植的洛神,还是曹雪芹的综珠仙草,或者是他自以为的烷纱的西子……杭天醉看不清楚。这些女人既然都隔着水雾,自然就是不清晰的。杭天醉想象她们都是美丽无比的,脉脉含情的,落落寡合的,又是神秘莫测的。
  如果说杭天醉的水是关于女人的,他是并不否定的。他否定的只是具体的女人——比如他的妻子沈绿爱,在他的心里,不是水,是火。
  这么迷迷糊糊地想着,撮着用洋车拉着杭天醉,便从羊坝头过清河坊、清波门,出了城门又过长桥、净寺、赤山埠、四眼井,直到虎跑。杭天醉一路只听到撮着两只大脚劈啪劈啪地响着,还呼吃呼吃喘着气。天色微明,丘岳显形,鸟鸣山幽。杭天醉有些心疼撮着了,说要下来走一程,撮着说快到了,还下来干什么。杭天醉不听,硬跳了下来,与撮着并排走,边走边呼吸野外的新鲜空气,说:“我很久都没这么出来走一走了。上一回是立夏吧,这一回,又过了立春了。”
  撮着也很兴奋,乘这个机会,他又可以回翁家山一趟了。
  “上一回回去,你还带着个姑娘,我还以为你会再去看看她。哪里晓得,你连问都没有问起过。”
  杭天醉心里头便有点发涩,说:“我是不敢想这件事,想起来我就生你的气。”
  撮着嘿嘿笑着,说:“少爷自家生了病,误了去东洋,怎么拿我出气呢?”
  想是事过境迁,杭天醉又是个生性不记仇的人,只是叹了口气,说:“你知道什么?你这一告状,家里人便死活逼我成了亲。你想想,年纪轻轻的,一大家子就压在我身上,我原来是个最不要挑肩肿的人,如今也是赶鸭子上架了。”
  “逼一逼也好的嘛,做人总不好那么轻飘飘的嘛。”
  孰料撮着仗着和杭天醉关系近,竟然倒过来教训他了。
  杭天醉不服气,说:“我哪里还敢轻飘飘,你没见那个少夫人,一块湖州砖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就像前世欠她的一样。”
  “讲不得的讲不得的,”撮着慌了,“那么天仙一样的女人,含在嘴巴里都舍不得呢,讲不得的。”
  杭天醉见他这个一口大黄牙的仆人,竟然还晓得天仙一样的女人,先就笑了起来:“撮着你给我带坏了,晓得讲女人了,当心我告诉你老婆去。”
  撮着憨憨地笑着,指着前面山门,说:“车放在这里,虎跑寺就在上面了。”
  杭天醉继承了中国古代的文人们对水的认识。他们大多是一些具有泛神论倾向的诗人。他们对自然界的一切,往往怀有一种心心相印的神秘和亲和感。他们亦都是水的崇拜者。
  虽然孔子以为水有九种美好的品行:德、义、道、勇、法、正、察、善、志,但这显然是儒家的水;是可以灌我缨也可以准我足的沧浪之水;是出山远行奔流至海的治国平天下的水了。
  亦有一种在山之水,是许由用来洗耳朵的道家的水。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茶圣陆羽的唐朝的水,当然是在山的了。
  他说:煮茶用的水,以山水最好,江水次之,井水最差。山水,又以出于乳泉、石池水流不急的为最好,像瀑布般汹涌湍急的水不要喝,喝久了会使人的颈部生病。还有,积蓄在山谷中的水,虽澄清却不流动,从炎夏到霜降以前,可能有蛇蝎的积毒潜藏在里面,若要饮用,可先加以疏导,把污水放出,到有新泉缓缓流动时取用。江河的水,要从远离居民的地方取用。井水,应从经常汲水的井中取用。
  历代的中国茶人们,著书立说者,倒也不少,其中较有名的,要数9世纪唐代的张又新,他是个状元才子,写过一篇Pq (煎茶水记》的文章,把天下的水,分为二十个等级,还说是陆羽流传下来的。
  庐山康王谷水帘水第一;无锡县惠山寺石泉水第二;
  新州兰溪石下水第三;峡州扇子山虾模口水第四;
  苏州虎丘寺石泉水第五;庐山招贤夺下方桥潭水第六;
  扬子江南零水第七;洪州西山西东瀑布泉第八;
  唐州柏岩县淮水源第九;庐州龙池山岭水第十;
  丹阳县观音寺水第十一;扬州大明寺水第十二;
  汉江金州上游中零水第十三;归州玉虚洞下香溪水第十四;
  商州武关西洛水第十五;吴湘江水第十六;
  天台山西南峰千丈瀑布水第十七;柳州圆泉水第十八;
  桐庐严陵滩水第十九;雪水第二十。
  杭天醉之水道,根本取法于陆羽,又承继明人田艺衡、许次纤,这两个人均为钱塘人士,前者著《煮泉小品》,后者著《茶疏》;前者去官隐居,后者一生布衣,都是杭天醉心里佩服的人。
  那个田艺衡,原是个岁贡先生,还在徽州当过训导,后来辞官回了乡。朱衣白发,带着两个女郎,坐在西湖的花柳丛中,人来皆以客迎之。茶也喝得,酒也喝得,就像个活神仙。写的那部《煮泉小品》,倒是分了源泉、石流、清寒、甘香、宜茶、灵水、异泉、江水、井水、绪谈十目,尚可玩味。
  比起来,杭天醉更喜欢许次纪。此人倒也是个官家子弟,乃父作过广西布政使,老天爷却叫他破了一条腿,从此布衣终身。杭天醉感觉这个许次纤和他很投契的。《茶疏》中有许多精辟之见,比如杭天醉喜欢许次纪所说的喝茶的环境——一是心手闲适;二是披咏疲倦;三是明窗净几;四是风日晴和……他心里对这等放浪形骸天地间的悠人处士,总是不胜欲慕。从前赵寄客在时,一派治国平天下的儒家精神,每每他想说点老庄,便被他拦腰斩断,说:“你没有资格退而结网。”又说:“兴中会说功成身退,是先要功成。如今你于国于民既无功可言,奢论逍遥游,岂不笑煞人?”杭天醉想想也是,只得收了他那风花雪月的摊子,和赵寄客勉强讨论革命。如今寄客不在,谁再来管他心里头喜欢的东西。他倒是蛮想再写一部茶书呢,题目都想好了,就叫《忘忧茶说》。
  说话间便到了大慈山白鹤峰下。进了山门,石板路直通幽处。青山相峙,叠蟑连天,杂树繁茂,竹影摇空;脚下一根水成银线,珍珍淙淙与人擦脚而过。此时天色大明,野芳发,繁荫秀,杭天醉空着双手,提着长袍,撮着肩上扛一只四耳大罐,等着一会儿汲水用。
  过了二山门,泉声越发响亮,杭天醉便也更加心切,跑得比撮着更快。撮着在后面跟着,一边思考和琢磨着问题,自言自语地说:“奇怪也是真奇怪。哪里不好用水,偏偏说是这里的水好,真是老虎跑出来的?”
  “哪里真有这样的事情,”杭天醉兴冲冲地往上登,说,“前人说了,西湖之泉,以虎跑为最;西山之茶,以龙井为佳。只是水好了,原本是山的功劳,人们却要弄些龙啊虎啊仙人啊,来抬举山水,这就是埋没了这等好山了。”
  杭天醉说得有理,原来这西湖的环山茶区,表土下面,竟有一条透水性甚佳的石英沙岩地带,雨水渗入,形成那许多的山洞和名泉。虎跑的一升水中,氧的含量指数有二十六,比一般矿泉水含氧量高出一倍,用来泡茶,最好。
  说话间到了虎跑寺,寺不大,自成雅趣。中心便是虎跑泉。这里一个两尺见方的泉眼,水从石牌间浪泊涌出,泉后壁刻“虎跑泉”三字,功力深厚,乃西蜀书法家谭道一手迹。泉前又凿有一方池,环以石栏,傍以苍松,间以花卉;泉池四周,围有叠翠轩、桂花厅、滴翠轩、罗汉亭、碑屋、钟楼。滴翠轩后面,又有西大殿、观音殿。西侧,是天王殿和大雄宝殿,还有济祖塔院和楞岩楼等。杭天醉环顾四周山水,叹了一句:“当年野虎闲跑处,留得清泉与世尝。”便弯下身,以手掬水,饮了一口,口中便甘例满溢,忙不迭地就叫:“撮着,我们忘了取水的竹勺子。”
  说话间,一只竹勺便伸到他眼前。此时,天色大亮,山光水色清澈明朗,杭天醉接过水勺,抽了一下,水勺不动,他抬头一看,一级衣芒鞋的女尼站在他面前,只是那一头的长发尚未剃度,看来,是个带发修行女居士。
  女尼眉眼盈盈,年轻。杭天醉连忙从泉边立起,双手合掌,对着她欠身一躬,口中便念:“阿弥陀佛,谢居士善心助我。”
  说完,再用手去抽那个竹勺,依旧抽不动,杭天醉便奇了。抬头再仔细看,那女居士隐隐约约地带些涩笑,使他心里泛起几丝涟份。
  “少爷真的不认识我了?”
  杭天醉手指对方,惊叫一声:“你怎么这副模样?”
  原来,眼前站着的,正是大半年前救下的红衫儿。
  撮着正从寺庙厨下寻着一只大碗过来,见红衫儿站着,也有些吃惊,便问:“红杉儿,你不是走了吗?”
  “正要走呢。”
  “上哪里去?我怎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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