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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有嘉木-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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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要走呢。”
  “上哪里去?我怎么一点也不晓得!”
  杭天醉大怒,抽过水勺就扔进了泉里:“你给我说清楚!”
  撮着也有些慌了,心里埋怨红衫儿不该这时出来。原来立夏之后,撮着老婆进城给杭夫人请安,女人嘴碎心浅,藏不住东西,便把红衫儿供了出来。夫人听了,倒也不置可否。直到天醉娶亲前,才把撮着叫去,如此这般嘱咐了,出了点钱,便把红杉儿移到了虎跑附近的寺庙。说是前生有罪,要在寺里吃斋供佛三个月。红杉儿浑浑噩噩的,听了便哭。她在摄着家里呆着,人家也不敢怠慢她,山里人淳朴,她便过得安详,像一只在狂风骤雨中受伤的小鸟,总算有了个临时的窝。她走的时候哭哭泣泣,一百个不愿意,又没奈何,可是在青灯古佛前清心修炼了两个月,又觉得没什么可怕的,有饭吃,有觉睡,不用练功,更不再挨打,她想起来,就觉得赛过了以往的任何一天。
  不料半个月前,嘉兴来了个老尼,说是来领了红衫儿去的,还说她命里注定要出家,不由分说给她套了这身缝衣,又要剪她那一头好青丝。红杉儿又哭了,不过她也再想不出别的反抗的主意。红衫儿没有读过一天书,连自家名字都不认得,空长了张楚楚可人的小脸。不过从小在戏班子里呆,苦还是吃得起的,面对命运,总是随波逐流吧。
  三天前她随师父来到虎跑寺,说好今日走的。
  早上洗了脸,梳了头,便到泉边来照一照,权当是镜子。女孩子爱美,终究还是天性。缘分在那里摆着,今日出来,就碰上了她的救命恩人。
  杭天醉一听,家里人竟瞒着他,做这样荒唐事情,气得口口声声叫撮着:“撮着,我从此认识你!哎,撮着,我从此晓得我养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撮着又害怕又委屈,说:“夫人警告我不准告诉你的!告诉你就要吃生活的。夫人也是为红杉儿好,说是住在杭州,迟早被云中雕抢了去,不如远远地离开……”
  杭天醉不听撮着申辩,问红衫儿:“你这傻丫头,怎么也不给我通报个信,十来里路的事情!”
  红杉儿就要哭了,说:“我不敢的,我不敢的。”
  “你晓得你这一把头发剃掉,以后怎样做人?”
  红杉儿摇摇头,还是个孩子样,看了也叫人心疼。
  “你晓不晓得,老尼姑要把你带到什么地方去?”
  红衫儿想了想,说:“师父说,是到一个叫平湖的地方,住在庵里。她说庵里很好的,还有很多和我一样的姑娘。嗯,师父说,那里靠码头,人来人往,蛮热闹的,比在这里快活多了。”
  杭天醉一听,像个陀螺,在地上乱转,一边气急败坏地咒道:“撮着你这该死的,晓得这是把红衫儿推到哪里去?什么尼姑庵,分明就是一个大火坑!”
  原来晚清以来,江南日益繁华,商埠林立,人流往返不息。杭嘉湖平原的河湖港汉,就集中一批秦楼娃馆,专做皮肉生意。《老残游记》中,专门写了有一类尼姑庵,也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一边阿弥陀佛,一边淫乱无度的。刚才听红衫儿一说,无疑便是这样一个去处。
  撮着和红衫儿听了这话,脸都吓白了,红杉儿摇摇晃晃地哆嚷着嘴唇,便要站不住。撮着也急得额角头掉汗,一边说:“少爷,我真不晓得,少爷,我真不晓得。”
  杭天醉见他们俩真害怕了,一股英雄胆气便油然而生,说:“怕什么,我杭天醉,如今已是忘忧茶庄的老板,凡事我做主。你,撮着,”他指着撮着鼻尖,“你去和那老尼姑交涉,就说红杉儿原是我救下的,她爹不要她了,当了一湖的人送给我的。我这就把她带走,这几个银元叫她拿去,权当了来回的路费。”他又回过身,用拇指食指拎拎红衫儿身上那件袍子的领:“赶快给我脱了这身衣服去,好好一个女孩子,弄成这副模样,我不爱看。”
  红衫儿再出来的时候,梳着一根大辫子,干干净净,一身红衣服。小肩膀,薄薄窄窄的,垂髯又细又软,挂了一脸。两只眼睛,像两江柳叶丛中的清泉,向外冒着水儿。小下巴尖尖的,惹人怜爱。红衫儿个头也要比杭天醉矮上一截,杭天醉觉得自己只要胳膊一伸,就能把她一把橹过来,自己便也就伟岸得像一个强盗快客。不像面对沈绿爱,如面对一头大洋马,使他完全丧失拥抱的兴趣。其实他早已经在不知不觉地拿这两个女人作比较,要不是在佛门寺庙,他早就伸开臂膀一试效果了。
  他想看看,红衫儿笑起来时究竟是怎么一个模样,便取了刚才撮着拿着的那只小碗,慢慢舀了一碗水,又掏出一把铜板给红衫儿说:“红衫儿,你变个戏法给我看。”
  红衫儿乖乖的,接了那铜板,一边小心翼翼地蹲下,往那碗里斜斜地滑进铜板,一边说:“少爷,你这戏法,我在这里见过许多次了,水高出碗口半寸多都不会溢出。真是神仙老虎刨出的水,才会有这样的看头。少爷,我是不懂的,我是奇怪死了的。”
  杭天醉见女孩子如此虔诚向他讨教,眼睫毛上沾了泪水,像水草一样,几根倒下,几根扶起,心里便有说不出来的感动,便如同学堂里回答西洋教师一般地细细道来:
  “你以后记住,这个大千世界,原来都是可以讲道的,不用那些怪力乱神来解释。比如这个虎跑泉水,因是从石英沙岩中渗涌出来,好像是过滤了一般,里面的矿物质就特别少。还有,水分子的密度又高,表面张力大,所以水面坟起而不滴,前人有个叫了立诚的,还专门写过一首《虎跑水试钱》,想不想听?”
  红衫儿连忙点头,说想听。
  杭天醉很高兴,便站了起来,踱着方步,背道:
  虎跑泉勺一盏平,投以百钱凸水晶。
  绝无点点复滴滴,在山泉清凝玉液。
  “怎么样?”他问。
  “好。”红杉儿其实也没真的听懂这里面的子丑寅卯,只是觉得应该说好。“真没想到,水也有那么多的说法。”
  杭天醉便来了劲,滔滔不绝起来:“水,拿来泡茶,最要紧处,便是这几个字,你可给我记住了,一会儿我考你。”
  “一是要清,二是要活,三是要轻,四是要甘,五是要树。听说过'敲冰煮茗'这个典吗?”
  红衫儿摇摇头。
  “说的是唐代高士王休,隐居在太白山中,一到冬天,溪水结冰,他就把冰敲开了取来煮茶,接待朋友。还有,听说过《红楼梦》吗?”
  红杉儿点点头。
  “那'贾宝玉品茶找翠庵,刘姥姥醉卧恰红院',听说过吗?”
  红杉儿摇摇头。
  “那个妙玉呢?”
  红杉儿迟疑了,皱起眉头,搜索着她那点可怜的记忆。
  “就是出家人妙玉,在她的庵院里用雪水沏茶请客。雪是从梅花上掸下来的,埋在地下藏了五年,见了最珍贵的客人,才取出来喝。所以妙玉说,一杯是品,二杯是饮,三杯是驴饮了。”
  红衫儿集然一笑,说:“那我过去就是驴子了。我们跑江湖的,不要说二杯三杯,十杯八杯都是一口气的事,你没看我们流的那些个汗。”
  “那是从前的,以后我不会让你流那么多的汗。你也就晓得,这茶怎么个喝法才是地道的呢。”
  两人靠在石栏边,正有滋有味地聊着,撮着从大殿里出来,说:“少爷,那女尼想见见你呢。”
  “钱收下了吗?”
  “钱倒是收下了,说是还要和少爷交割清楚。以后人是死是活,她一概不管帐了的。”
  杭少爷一把扯起了红衫儿,说:“下山!”
  “不见了?”撮着问。
  “见那些男不男女不女的老太婆干什么?她们也算是女人,那就真正叫鱼目混珠了。”
  撮着是老实人,不晓得少爷这话有一半是说给红杉儿听的,以此显示自己威严的那一面。下了山,杭天醉把红衫儿扶上了车,才对撮着说:“把车拉到候潮门去,我让茶清伯安顿了红衫儿,先住下再说,那里不正缺人手吗?”
  车上坐了两个人,又放了一罐清水,比以往沉出了一倍,撮着呼嗤呼嗤地喘起气来。但他的喘气,并不是因为累,不知怎么的,他想起了那一日大雷雨中的事情,还想起了茶清伯的发了绿的眼睛。
  有时,他也回过头去,看一眼坐在车上的这对青年男女,那罐清水就放在他俩的腿中间,杭天醉不时地把头凑下去,在水中照照自己,又叫红衫儿也凑过来照,两个脑袋凑在水前,嘻嘻哈哈地就笑了。
  撮着不明白,为什么少爷和少奶奶却不能这样,他俩冰冷冷的,仆人们传说他们甚至不同房。难道少奶奶不漂亮吗?撮着眼里的红衫儿,倒着实要比少奶奶差远了呢。
  他不理解他的少爷了。你看他平时在家中萎萎靡靡,哈欠连天,可是这会儿怎么这样器宇轩昂神情滞洒了呢?你看他手舞足蹈、高谈阔论的样子。还有这个红衫儿,惶惶恐恐地笑着,正顺着少爷的心思走呢。她的手上,不知何时,又套上了那枚祖母绿的戒指。
  撮着想:“回去后我怎么跟少奶奶交代呢?这个少爷,跟他的爹,真是八九不离十啊!”
  第十三章
  杭州东南处,直崇新门外的南北土门和东青门外坝子桥,八百年前的宋代就是茶市了。吴茶清在附近的候潮路候潮门望仙桥附近租了房子,雇了人,搭起班子,直等着清明一到,遣派山客,迎候水客。
  明眼人一看就晓得,茶清伯不过是把忘忧茶庄前店后场中的一部分搬到外面来做。往年茶农是直接把茶送到忘忧茶庄后场,由茶清伯评茶定级收购,或者进山去采购了来。今年却是送到忘忧茶行去了,绕个弯,再送到茶庄,实际上,等于是茶庄又开拓了一爿天地。
  林藕初叹口气,对吴茶清说:“何必呢?一家人嘛!”
  吴茶清捻捻小胡子,说:“少添一点麻烦吧。”
  “没想到,我就成了你的麻烦。”林藕初坐在太师椅上,一动也不动,眼里便有了忧怨。
  吴茶清端起了盖碗茶,又放下,目光盯着女人,便直了起来,道:“你是不晓得男人的厉害。”
  “怎么个厉害?”
  “男人要什么,便是要夺什么的。”
  “我这里有什么不让你要的?几十年过来,还不是你在替我们抗家做主?”杭夫人说。
  “谁说我想替你们杭家做主?”茶清说,“我若想替我自己做主呢?店是我的,茶庄是我的,这个上上下下的家是我的,你!”茶清指着女人,“你是我的,天醉是我的。忘忧茶庄不姓杭,姓吴,你答应吗?”
  杭夫人头低了下去,半晌,抬起来,双目炯炯有神:“十年前你为什么不对我这样说?”
  “九斋死前,曾对我说,将来有一日我吴茶清归了西,要用十人抬棺,从茶庄前门送出去。”
  女人听不明白了,不解地看茶清。
  “九斋是要我死在忘忧茶庄里呢。”吴茶清说,轻轻地,笑了。
  “我们便是一起死在忘忧茶庄里,又怎么样!”林藕初激动起来,“我的心思,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不是天老爷给我送来的男人?不怕九斋这死鬼在地底下听了咒我,这几十年没有你,我和他有什么趣味,这份家业,无非是你我顶了他的名义挣下的罢了。”
  吴茶清长叹了一口气:“我这次要出去,并非因为和云中雕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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