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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打开了,又被关上。
又只剩下一个人。
他立刻听到了是声音。
他独自一个人的时候,黑暗中传来的任何一点声音都显得非常嘈杂。每次,只要他一动,衣服上的每条褶皱都会发出声响,好像他的衣服是纸做的一样。
食物。
马克斯把面包分成三份,把其中两份放到一旁,随即狼吞虎咽地吃起手里的那份。面包顺着干涩的喉咙滑下去。肥肉又冷又硬,难以下咽,但他还是三口两口就嚼完了。
然后是胡萝卜。
他同样留了两根胡萝卜,捧着第三根啃起来,咀嚼声大得让人吃惊,大概连元首本人都能听到他嚼碎胡萝卜的声音。每吃一口都差点把他的牙蹦掉。喝水时,他才感到自己真的是在一口口下咽,他决定下一次得先喝点水才行。
走近奋斗者(2)
等一切声音都消失后,他壮着胆子伸手摸了摸,颇感欣慰,每颗牙齿都还在原处,完好无损。他想笑一笑,却没能成功。他只能勉强想象自己长着一口残缺不全的牙齿的样子。他连续摸了几个小时的牙齿。
他打开手提箱,取出书。
黑暗中,他看不见书名,也不敢冒险擦亮一根火柴。
他开口说话了,轻声低语着。
“请求您,”他说,“请求您。”
他在和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讲话。他从别处得知了那人的姓名。汉斯·休伯曼。他对着自己,也对着远方的陌生人说起话来。他在恳求。
“请求您。”
夏天的要素(1)
现在你清楚了。
你完全了解在1940年底,汉密尔街上会发生什么事了。
我知道。
你知道。
不过,莉赛尔·梅明格不在知情人之列。
对偷书贼来说,这年夏天仅仅由四个主要部分或四个元素构成。有时,她禁不住想哪个部分最精彩。
获得这项提名的是……
1。
每晚阅读《耸耸肩膀》,并且不断取得进步。
2。
坐在镇长家的书房地板上看书。
3。
汉密尔街上的足球比赛。
4。
不期而至的偷窃机会。
她觉得《耸耸肩膀》棒极了。每天晚上,当她从噩梦中恢复平静后,马上就会为自己头脑清醒、能够读书而高兴不已。“读几页书吗?”爸爸问她,莉赛尔会点头同意。有时,他们会在第二天下午到地下室里读完一个章节。
纳粹当局显然不喜欢这本书,书里的主角是个犹太人,书里还对他进行了正面描写,这是件不可饶恕的事情。他是个有钱人,厌倦了平淡的生活——对于尘世间凡人的种种苦与乐,他的提议就是耸耸肩膀,不去理会。
在莫尔钦镇的这个初夏,莉赛尔和爸爸读到此人到阿姆斯特丹谈生意,书中的天气是大雪纷飞。女孩喜欢看这一部分——纷飞的雪花。“下雪时就是这个样子的。”她告诉汉斯·休伯曼。他们俩一起坐在床上,爸爸睡眼迷离,女孩却十分清醒。
有时,她会在爸爸睡觉时端详他的模样,从他脸上多少能看出点被别人忽视的东西。她常常听到他和妈妈议论着他找不到活儿干,或是沮丧地说起汉斯去看望儿子,却发现这个年轻人已经离开了他的住处,十有八九是去打仗了。
“好好睡吧,爸爸,”这种时候,女孩总是这样说,“好好睡吧。”她悄悄从他身边溜过,跳下床把灯关掉。
我已经提到过,下一个要素是镇长家的书房。
拿六月末的某一天来说吧,这一天天气凉爽。而鲁迪,委婉点说,这天十分不满。
莉赛尔·梅明格以为她是谁,居然敢说今天她要一个人去取脏衣服?难道他陪着她在街上走是件很丢脸的事吗?
“别抱怨了,蠢猪,”她训斥着他,“我只是觉得这样不好,耽误你踢球了。”
他扭头看看。“得了,要是你这样想的话,”他顿了顿,“你就自个儿去吧。”他立刻往足球队那边跑去了。莉赛尔走到汉密尔街的尽头时,回头刚好看见鲁迪站在最近的临时球门前,在冲她挥手。
“蠢猪。”她笑了,当她也抬起手臂时,清楚地知道他这会儿正骂她是头小母猪呢。我想这是十一岁孩子对爱情最深入的理解吧。
她跑了起来,朝着格兰德大街,朝着镇长家跑去。
当然,她得付出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的代价。
但是,她可以读书。
镇长夫人第四次同意女孩进屋来,她自己则坐在桌前,埋头读书。莉赛尔第二次来时,镇长夫人就允许她抽出一本书来读,看完一本再取下一本。女孩一口气浏览了六七本书,有的书紧紧夹在她腋下,有的则拿在她空着的那只手里。
这一回,莉赛尔站在屋子里阴凉的角落里,肚子饿得咕咕直响,可眼前这个沉默的、忧伤的女人却没有反应。她还穿着浴袍,有时她会抬眼观察女孩,可时间并不长。她似乎更关注身边某个失落的东西。窗户敞开着,一阵大风偶尔会从方方正正的窗口吹进来。
莉赛尔坐在地板上,书散落在她身旁。
四十分钟后,她把每本书都放回原处,离开了书房。
“再见,赫曼太太,”这突如其来的几句话吓人一跳,“谢谢你。”镇长夫人付了洗衣费后,她就离开了。任务顺利完成,偷书贼跑回了家。
随着盛夏的临近,装满图书的那个房间越来越热。每次去收取或送还衣服时,那里的地板不再是冷冰冰的了。莉赛尔喜欢放一小堆书在她身旁,每本书她都要读上几段,试着记住那些生词的拼写,回家后问爸爸。后来,当莉赛尔成长为一个少女时,再次写到这些书的时候,她已经记不住那些书的名字了,当初真应该把它们都记下来。
夏天的要素(2)
她能记起的是,在其中一本图画书的内封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名字。
一个男孩的名字
约翰尼·赫曼
莉赛尔咬咬下嘴唇,可还是忍不住好奇心。她坐在地板上,回身抬头望着穿着浴袍的女人,问:“约翰尼·赫曼,这个人是谁?”
女人盯着女孩的身旁,在她膝盖旁的某个地方。
莉赛尔连忙道歉:“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个问题……”她的话没有人答复。
女人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可不管怎么说,她毕竟慢慢开口了。“他早已不在人世了,”她解释道,“他是我的……”
记忆的片段
哦,是的,我当然记得他。天空灰暗阴沉,如同一片流沙。一个年轻人浑身缠着带刺的铁丝,像是一顶荆棘编织的巨大皇冠。我解开铁丝,把他带了出去。我们瘫倒了下去,膝盖再也支撑不住沉重的身体了。那是发生在1918年某一天的事情。
“没有别的可能,”她说,“他是被冻死的。”她摆弄着双手,又说,“他是冻死的,我敢肯定。”
我相信,镇长夫人这类人比比皆是。你一定曾多次见过她,在你的故事里,你的诗歌里,在你想看到的这样的场景里。他们到处都有,为什么不能出现在这里呢?为什么不能出现在一个德国小镇那风景秀丽的小山上呢?这个地方也像别处一样充满了苦难。
关键在于,伊尔莎·赫曼决心让苦难成为她的胜利。既然无法逃避苦难,那就接受它,拥抱它。
她本来可以开枪自杀,或是把自己抓得伤痕累累,或是沉溺于其他形式的自虐中,但她选择了她自认为最懦弱的方式——至少忍受天气带来的不适。莉赛尔所知道的是,她祈祷夏天变得阴冷潮湿。大多数时候,她都生活在这座豪宅里。
那天,莉赛尔离开时,不安地说了一些话。这些话翻译出来主要有三个大字。这几个字被她扛在肩上,然后乱糟糟地落在伊尔莎·赫曼的脚边。因为女孩改变了它们的方向,无力再承受它们的重量,所以它们歪扭扭地落了下来。它们一起落在地板上,庞大,嘈杂,笨拙。
三个大字是
对不起
镇长夫人又看了看身边,面无表情。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她问,可惜慢了一步。女孩已经走出了房间,快走到大门口了。莉赛尔听到这句问话时停了一下,但没有回头,而是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门,走下台阶。在进入莫尔钦镇之前,她看了一眼小镇,心里涌起一阵对镇长夫人的怜悯。
有时,莉赛尔考虑是否应该让那女人单独待着,但伊尔莎·赫曼引起了她的兴趣,而且,从书架上取出书来读也太具有吸引力了。对莉赛尔来说,文字曾经毫无用处,但现在,她坐在地板上,镇长夫人坐在她丈夫的书桌旁,莉赛尔感受到一种与生俱来的力量。当她认识了一个生词或是把一句话连贯起来后,她就感受到了这股力量。
她是个女孩。
生活在纳粹德国。
这些文字是多么精准、恰当。
然而,几个月后,她会感到如此难受(随后也如此高兴!)。那时,镇长夫人不让她来了,她马上释放出了这种新力量。怜悯之心会飞快消失,并迅速变成别的面目全非的东西……
1940年的夏天,她无法预见到未来路上等待着她的是什么,而且,还不止一条路。她只是目睹了一个伤心的女人,她拥有满屋子莉赛尔喜欢看的书,仅此而已。这是这个夏天里她生活中的第二个重要部分。
第三个部分,感谢上帝,这是一件稍微轻松点的事——汉密尔街上的足球比赛。
请允许我向你们描述一幅图画。
许多只脚在地上踢来踢去。
男孩子们气喘吁吁。
高声叫嚷着:“这儿!往这儿传!天哪!”
足球在大街上横冲直撞。
随着盛夏来临,汉密尔街上什么都有了,其中还包括道歉的声音。
夏天的要素(3)
道歉者是莉赛尔·梅明格。
道歉是给汤米·穆勒的。
六月初,她终于让他相信了她是不会杀他的。从去年十一月莉赛尔揍了他一顿后,汤米一直都在躲避她。在汉密尔街的足球集会上,他说得十分清楚。“你永远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把手指头拗得啪啪响,蓄势待发准备打人。”他向鲁迪透露倾诉,边说边抽动着他的脸。
莉赛尔辩解道,她从来都没有放弃过让他放松的努力。她已成功地与路德威格·舒马克和解,却不能和无辜受牵连的汤米·穆勒和好,这一点让她十分沮丧。那件事发生后,他只要一看到莉赛尔,就会把身子一缩。
“我怎么知道你那天不是在嘲笑我呢?”她不断问他。
她甚至让他来当了一阵守门员,直到别的队员都求他快点退回原地。
“一边待着去!”最后,一个叫哈罗德·穆伦豪尔的男孩发出命令。“你一点用都没有。”刚才他正要射门,汤米却把他绊倒了。本来汤米犯了规,他应该罚一个点球,只可惜汤米和他是一个队的。
莉赛尔又回来踢球了,她总是负责钉人——鲁迪。他们俩都争相抢球,想方设法给对方使绊,还大叫着对方的名字。鲁迪的评价是:“这回她过不了人,愚蠢的小母猪,只会抓别人的屁股,别指望她了。”看来他喜欢管莉赛尔叫“抓屁股的人”,这也是童年的乐趣之一。
当然,还有一个乐子,那就是偷东西。这是1940年夏天的第四部分。
公平地说,莉赛尔和鲁迪走到一块儿是有很多原因的,但巩固这友谊的却是偷窃。他们是有机可乘才去偷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