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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过了几天,它们真的陆续地开起来了,而且越开越多。每天,只要一到落日时分,小朵小朵的蓓蕾就会慢慢绽放,圆圆柔柔的,伴随着那种沁人心脾的芳香。整个晚上,我就站在墙边,站在花下,一朵一朵地数着,数到眼睛都花了的时候,也不过只是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而已。可是,那些还没来得及数到的,那些怎样也算不清楚、怎样也点不完全的花朵,还在枝叶茂密的地方盛开着,清香而又洁白。
那几个初夏的夜晚,只要一站在花前,看着满树的茉莉,我就会变得颠颠倒倒的,好像整个人也跟着这一树的花朵疯了起来。
那一阵子,跟朋友写信,总忍不住要提一下这件事,怕朋友不相信,还在信里来上几朵香香的茉莉寄去,还是觉得不够,又想要替它照几张相片。
那天晚上,丈夫在他的灯下看书,不理睬我,我就在窗外一直央求他。被我缠不过了,他只好拿了相机出来,一面又气又笑地问我:
〃你照这些花到底要干什么?〃
〃做一个证明啊!〃我理直气壮地回答他:〃证明我真有一棵茉莉,证明它真的开了那么多朵花啊!〃
〃这样一张相片又能证明什么呢?花的香气和它的漂亮都是照不出来的。其实,相信你的朋友,用不着证明也会相信你,而那些不相信你的人,无论给他们什么证明也是没有用的啊!〃
丈夫一面数落着我,一面还是给我在花前好好地照了几张,在他又回到他的灯下之后,我一个人静静地站在墙边,站了好久,想着他说的话。
是啊!这样一张相片又能证明什么呢?相信我的朋友,用不着任何的证明就会相信我。他们愿意相信我的每一句话,愿意相信我在这初夏的夜晚,在这棵芬芳的花树前种种的欢喜与赞叹。并且也乐意与我分享这所有的经验。
而那些不肯也不愿相信我的人,尽管我怎样努力,恐怕也不会得到他们的信任的。
这世间有那么多不同种类的人,我为什么一定要让所有的人都来相信我呢?而且,这世间有多少美丽的时刻是无法留下证据也无法留下痕迹来的啊!我又凭什么一定要别人来相信我呢?
相信了我以后,又能怎么样呢?
卢森堡的黄花
一直不知道那种花的名字。
那年春天,我们在卢森堡小国里度了蜜月,那个国家小得不得了,我们的老爷车开得再慢,也在一个星期里面把整个卢森堡绕了两圈。
一那种花就是在绕第二圈时看见的,是在一个有着薄雾的早上,经过了一个小山城,在城郊的山道旁看到的。
长长的黄色花朵,像穗子一样的长在树上,在雾里看过去,整棵树就像一把巨型的花束,让人心里觉得好开朗,好快乐,好想也下去摘一把。
真的有人在摘花,山道旁,那些早起的乡下人真的在雾里一枝一枝地采摘着了,他们互相微笑地打着招呼,还有人对我们招手。
我好想下车,好想和他们一样,去林子里采上一大把黄色的花,好想把那些快乐的花抱个满怀,好想就那样地过上一辈子。
可是,我们的车没有停。
我们的车没有停,因为什么原因呢?在十几年后的今天,我们已经不太记得起来了。也许是因为车里没有水,没有花瓶,怕花摘下来之后活不久,也许是因为车外没有家。没有停留的理由,就算把花摘下来了,也没有一个可以用它来装饰的角落。
一直很喜欢欧洲的山、欧洲的水,和欧洲那些怒放的花朵。从小就盼望着,盼望着有一天,也许会在瑞士,也许会在法国,甚至,也许会在小小的卢森堡住下来,拥有一个小小的开满了花的家。
长大了以后,真的去了,真的到了那些盼望着的美景里去了,却发现,自己只能做一个过客,自己只愿意做一个过客。
因为,〃家〃不是那样简单的一种组合,不是说,只要有山、有水、有花就可以定居下来的,不是那么容易的啊!
如果那么容易的话,不是到处都可以停留下来了吗?可是,为什么心里那么不安呢?为什么不能就那样地过上一辈子呢?
所以,我们的车没有停,在那个春天的早上,我从后望镜望过去,镜里的黄花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
一直不知道那种花的名字。
毒药草
前几天,和妹妹一起上了阿里山。
好多年没去了,刚到山上时,我着实吓了一大跳。
以前的那个小火车站不见了,在我眼前的,是红瓦白墙的宫殿建筑,是一排一排的商店,是一波一波的游客,是横冲直撞的大客车,是喧哗嘈杂的大怪手。他们把整个山坡给铲平了,而且好像还没有罢休的意思,泥泞不堪的广场上堆满了砖瓦和钢筋,看样子,他们正摩拳擦掌地准备好好干上一番哩!
我实在是给他们吓坏了,是什么人让他们这样做的呢?是什么人准他们这样做的呢?以前那样幽静美丽的小火车站到哪里去了呢?再这样继续下去的话,阿里山和台北火车站前又有什么不一样了呢?大家又何必老远地跑到这山上来,呼吸着柴油车尾的浓烟,抢着买一些尼龙制的山地服装,赶着寄一些在衡阳路和重庆南路上都可以买得到的风景明信片呢?
我那样怀念着的风景,到底还有没有呢?我心里实在很害怕,害怕给他们抢走了我仅有的那些记忆,那些都是我最珍惜的记忆啊!
所以,当我和妹妹顺着宽敞的柏油路走上去的时候,心里一直是七上八下的,甚至想就这样马上转身下山好了,下山以后回台北,直接上阳明山公园算了。因为,眼前这条柏油路和路旁栽植的那些笨笨的杜鹃,好像都是从阳明山搬来的,像水泥一样的糊进了我的心中,让我喘不过气来。
就在那个时候,我看见那些花了,多美丽的花朵啊!
就在柏油路和水泥驳众的外面,是那个似曾相识的山林,满山开着一种野花,长而直的花梗上缀着从紫红到浅粉到纯白的串串风铃,衬着青绿的野草,和后面郁绿黑蓝的森林,是一幅又一幅让人心醉的画面。雾在森林里到处流动着,野花在林子里到处盛开着,我久悬着的心终于安静了下来,原来他们还是留下了一些东西的,留下了一些可以让我们在里面倘佯终日的美景。
奇怪的是,怎么不见摘花的人呢?也没看到拿着枝枝叶叶在走路的人?满山盛开的野花到底叫什么名字呢?
两个香林国小的小朋友走过我身旁,大概是放学了,背着书包打打闹闹地走过来,我问了其中的一个女孩子,这种花叫什么名字?
〃毒药草。〃
她简单地回了我一句,她身旁的小男孩却向我做了一个顽皮的手势:
〃不能碰啊!碰了就会死翘翘啊!〃
好啊!真好啊!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办法了!让这些野花到处盛开的办法就是给它们取一个恶毒的名字,再加上一些恐怖的传说,也许是真的,也许是假的,不管怎么样,总不会有人去试一试的吧?
一路走上去,路旁也会偶尔看到一两株被摘下后又被弃置的花朵,大概是摘下来之后,就被这个名字吓得心胆俱裂,然后忙不迭地远远抛了开去的吧?
好啊!真好啊!怎么会想到这么好的办法呢?
我一路往山上走着,一路朝这些野花微笑,好像觉得,这满山盛开的野花也都在向我会心地微笑。
羊蹄甲
羊蹄甲是一种很难画好的花。花开时,整棵树远看像是笼罩着一层粉色的烟雾,总觉得看不清楚,画不仔细。可是,你如果真的要靠近了来观察它的话,它那一朵一朵细致如兰花的花朵却又完全是另一种样子,和远看时完全不同,你又不知道该如何下手了。
假如一朵一朵的画起来,怎么样也不像原来的那棵树,但是,假如只用深深浅浅的色点来表现的话,又觉得不甘心,因为它原来的花朵那样秀美细致,实在是不能只用一些色点来形容就算了的。
我们师专校园里有几棵很老的羊蹄甲树,长在堤边,一到开花的时候,学生们就会在树底下走来走去,近也不对,远也不行,不断地变换着位置,一边观察一边嘴里埋怨着,手底下却又不肯停止地画了起来。
我坐在树下观察他们的表情,觉得他们和年轻时候的我并没有两样,不禁微微地笑了。
天好干净,是那种澄明的蓝,草好柔软,是那种细密的绿。穿着白色衬衫和灰色运动裤的男女同学散坐在树下,风吹过来,羊蹄甲粉紫色的小花瓣就轻轻柔柔地落了下来,有几瓣落在女孩子的头发上,有几瓣落在男孩子的肩膀上,有几辩落在我的速写簿里,似乎还带着一阵淡淡的幽香。
忽然觉得,人生也许就是这样了,只要是自然的,只要是顺着天意的,就算是花落了也不一定要觉得悲伤,甚至也可以有一种淡淡的喜悦,就像这风里的若有若无的清香。
不是吗?在整个人生的长路上,不是都开着像羊蹄甲一样迷迷濛濛的花树吗?往前看过去的时候,总是看不真切,总是觉得笼罩着一层缥缈的烟雾,等到真的走到树下了,却又只能看到一朵一朵与远看时完全不同的单薄细润的花朵。只要稍微迟疑,风就吹过来,把它们一瓣一瓣的吹散,轻柔地拂过你的脸颊,在你的发间或者肩膀上留下一点淡淡的幽香,然后就静静地落在你身后的草丛里,逐渐褪色,逐渐消逝,静静地望着你向前走去,向着另外的一棵迷濛的花树走去。
等你回过头再望回来的时候,在暮色里,它又重新变成了一个迷濛的记忆,深深浅浅、粉粉紫紫的站在那里,提醒你曾经走过来的,那些清新秀美的春日,那条雨润烟浓的长路。
忽然觉得,人生也许真的就是这样了,我们都走在一条同样的路上,走得很慢,隔得很远,却络绎不绝。
杜鹃
原来,并不是每个春天都能一样的,原来,也有花开得好或者不好的分别的。
三、四年以前,那个春天,石门的杜鹃开得特别的好,在水库管理局的大草坪上,一丛又一丛的怒放着。都是种了好多年的老树了,长得特别茂密高大,花开起来的时候,像是一片锦绣的帷幕,鲜紫、大红、浅粉、莹白;在蓝得透明的天空下燃烧着,把所有经过的人都看呆了。
那个春天我开始画一张大画,上面满满的都是盛开的杜鹃。
可是,好短促的春天呀!画只画了一半,杜鹃却不等我,转眼的工夫,花谢得满地,我的画一直没能画完,一直就在画室里摆着。
〃也罢!〃我想:〃就等下一个春天吧。〃
在下一个春天之前,勤奋的工人把所有的杜鹃都修剪得平平的了,听说是要剪矮了花才会开得好,曾经是那样高大美丽的花树都被剪成了一块一块,方方整整的,像水泥围墙一样的立在草坪中央。
而那年春天,花开得并不好,不知道是不是剪得太苦了的关系。第二年也仍然恢复不起来,花苞很少,零零落落的应付了一季。
到了今年,花是长高了一点,却又整整下了两个月的雨,搁在墙角的大画再不处理,恐怕都要长霉了。那一阵子,走出走进的,只要听到〃花季〃或者〃杜鹃〃那两个字,我心里就会觉得闷闷的,觉得有什么事没做好,觉得有很多说不出的怨怪,觉得有很多理不清的牵绊;而对那些在雨中慢慢开始绽放的杜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