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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一个个挑选。
“我真想拿走半个金币,”她说,同时抬起她闪闪发光的黑色眼睛,向上看看。她的眼睛遇上了她堂兄的浅棕色的眼睛,那双眼睛微微眯着正注意地看着她。她吃了一惊。她赶快大声笑笑,转身看着她的父亲。
“我真想拿走半个金币,我们的爹爹。”她说。
“好吧,小机灵鬼。”她的父亲说,“你愿意拿多少就拿多少吧。”
“你走不走啊,我们的安娜?”她的弟弟在门口问道。
这仿佛是一阵冷风吹得她马上又恢复常态,忘掉了她的父亲和她的堂哥。
“来了,我已经准备好了。”她说,从那一堆钱里拿走了一个六便士的硬币,把其余的钱又装回到钱包里去,她把钱包放在桌上。
“给我把钱包放回来。”她父亲说。
她匆匆把钱包塞进他的口袋,准备朝外走。
“你最好跟他们一块去,小伙子,你说呢?”父亲对他的侄子说。
威廉·布兰文有些犹豫地站了起来。他有一双金棕色的稳定的眼睛,像鸟一样,像鹰一样的眼睛,什么时候也不会显出畏惧的神态。
“你堂哥威廉也要和你们一块去。”父亲说。
安娜对这个年轻的陌生人又看了一眼。她觉得他正等在那里,希望她去注意他。他现在正漂浮在她的意识的边缘,随时准备进去,她不愿意看着他。她对他有些反感。
她等待着,什么话也没有说。她的堂哥拿起帽子走到她的身边。外边正是夏天的景象,她的弟弟弗雷德正从房子拐角处的醋栗树上折下一枝正开花的红醋栗,把它插在外衣上。她完全没有注意。她的堂哥紧跟在她的后边。
他们走上了大路。她注意到在她的生活中出现了某种奇怪的变化。这使她有点彷徨。她看到了她弟弟插在钮扣眼上的开花的红醋栗。
“噢,我们的弗雷德,”她大叫着说,“不要把这玩艺儿带到教堂去。”
弗雷德带着不忍抛弃的心情看了看他胸前的装饰品。
“为什么,我喜欢它。”他说。
“我敢说,除你之外谁也不会这样做。”她说。
她这时转身看着她的堂哥。
“你喜欢这花的气味吗?”她问道。
他这时正站在她的身边,高大、随便、然而非常沉着,她感到有些激动。
“我没法说我喜欢不喜欢。”他回答说。
“拿过来,弗雷德,你不能带到教堂去,让人人闻到它的气味。”她对跟在她身后的那个小男孩说。
她的长得很漂亮的小弟弟老老实实地把那花给了她。她闻了闻,然后一句话没说就递给她的堂哥,让他评判,他也好奇地闻了闻那一嘟噜花。
“这气味真怪。”他说。
她忽然大笑起来,所有人的脸上立即都出现了笑容;那个小男孩在走路的时候步子也仿佛轻快多了。
教堂的钟已经敲响,他们都穿着节日的衣服爬上那座充满夏天气息的小山。安娜穿一身棕底白条的丝绸上衣,胳膊和腰身都裹得非常紧,显得非常苗条,裙子后面高高鼓起,更显得很典雅。威廉·布兰文穿着一身十分华丽的衣服,显得十分殷勤。
他用手提着那红醋栗花枝慢慢走着,没有说话。光亮的太阳照在堤岸下边一丛丛的金凤花上,田野里的愚人芹像白色的浪花,高傲地耸立在各种小花中间,再往下,在一片暗淡的光线中,是一大片刚刈过的草地。
他们来到了教堂。弗雷德领头走到座位边去,后面跟着那位堂兄,然后是安娜。她感到自己非常显眼,而且不同一般。这个年轻人似乎让她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他站在一边让她走过他的身边坐下,然后他才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坐在他的身边使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从她头上的彩色玻璃窗上,各种颜色的阳光照了下来,它照在深褐色的木凳上,照在地面的石板已被踩得坑坑洼洼的通道上,照在她堂哥身后的柱子上,也照在她堂哥放在膝头的两只手上。她坐在一派光亮之中,她周围到处是一片片光明和发亮的阴影,她的整个心灵全都被照亮了。她坐在那里,自己也不知道,心里却老想着她堂哥的手和他的一动也不动的膝盖。某种奇怪的东西进入了她的世界,那是一种完全陌生的、她过去从来不知道的东西。
她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高兴。她坐在那不现实的光亮之中,感到无比欢欣。在她的眼睛里透露着一种仿佛是笑声的沉静的光亮。她感觉到有一种离奇的力量正进入她的身体,感到非常高兴。这是一种她过去从不知道的阴暗的、使人的思想更为充实的力量。她并没有想到她的堂哥,可是他稍稍动一下手,她就不免一惊。
她希望他不要那么一字一句地念他的祷告词。这扰乱了她模模糊糊的欢欣的情绪。他为什么要使自己显得很突出,让别人都注意到他呢?这不是什么好气派。可是直到唱赞美诗的时候,她倒也没有出什么问题。他在她的身边站起来唱着,这使得她很高兴。接着忽然间,就在他唱第一个字的时候,他的声音来得那样宏亮和压过一切,几乎全教堂都能听见了。他唱的是男高音。她在惊愕之中不由得心花怒放。他的声音震撼着整个教堂!那声音简直像大喇叭一样不停地响着。她手里拿着赞美诗集,止不住格格笑起来。但他却仍然唱着,丝毫不为所动。他仍然高一阵低一阵非常严肃地自己唱着。最后她终于止不住纵声大笑起来。有时她一声不响却止不住笑得浑身直哆嗦。难以忍住的笑摇晃着她的身子,到后来连眼泪都流出来了。她感到吃惊,可是也觉得很有趣。赞美诗依然不停地唱着,她也就始终大笑不止。她红着脸难为情地对着她的赞美诗集低下头去,可是忍不住的笑仍使她浑身直哆嗦。她假装咳嗽,她假装喉咙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弗雷德抬起他蓝色的明亮的眼睛呆呆地看着她。她慢慢平静下来了,接着在她旁边又响起了那盲目的宏亮的声音,又使她发疯似的狂笑起来。
她一边谴责自己,一边跪下去祷告。但就在她跪下去的时候,一阵阵笑声的波浪仍不停地冲过她的全身。只要看看他跪在跪垫上的膝头就会使她又惊惶得忍不住大笑起来。
她勉强安定下来,她坐在那里,脸色鲜洁、纯净、白里透红、冷静得像一朵圣诞节的玫瑰。她的戴着丝手套的双手交抱着放在膝上,她的深黑的眼睛一片模糊,仿佛已沉入梦境之中,对身外的一切全都忘怀了。
牧师的模糊的布道声,在那内容充实的宁静中不停地响着。
她的堂哥掏出了手绢。他似乎完全沉浸在那布道词中了。他用手绢擦擦自己的脸。这时有一件东西掉在他的膝盖上,那是一朵红醋栗花!他显然十分吃惊地低头看着它。安娜这时又止不住扑哧笑了。所有的人都听见了她的笑声:这让她非常难受。他用手抓住那朵被揉皱的花,然后又全神贯注去听那布道词。安娜忽然又扑哧笑了,弗雷德用胳膊肘捅了她一下。她的堂哥一动不动地坐着。她不知怎么想到她的脸一定通红。她可以感觉得到。他那捏着花的手一动也不动,故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阵忍不住的笑声又从安娜的胸中涌了上来,接着又是一阵大笑。她勉强忍住笑,向前弯下腰去。现在问题似乎真的很严重了。弗雷德一次再次地捅她。她使劲地回捅他几下,接着又是一阵可恶的笑声从她胸中涌了出来。她想轻轻咳几声来止住笑。那咳嗽声最后变成了勉强压住的呼噜声。她简直恨不得马上死去。那只紧捏着的手现在藏到口袋里去了。她刚刚勉强忍住笑,安静了一会儿,现在知道他把手伸进口袋,想把那花藏起来,因而又使她止不住要大笑了。
到最后,她感到浑身无力,心情也非常沉重。一种空虚和气闷的感觉压在她的心头。她痛恨她身边所有的人,她摆出一副十分傲慢的嘴脸。她忘掉她堂哥的存在了。
唱完最后一支圣歌开始收捐款的时候,她的堂哥又亮开宏亮的嗓子唱起来,这歌声仍使她止不住要笑。尽管刚才她让自己出尽了洋相,这会儿她还是忍不住。她带着高兴的情绪听了一会儿,接着募捐的袋子递到她面前来,她的那个六便士的硬币却塞在她的手套缝里掏不出来了。她急急忙忙地想把它掏出来,结果它滑在地上,滚到后一排椅子下去了。她站在那里格格地笑着,怎么也忍不住:她放声大笑着,纯粹是出洋相。
“你到底笑什么,我们的安娜?”刚一走出教堂的门,弗雷德就问她。
“噢,我就是忍不住要笑。”她毫不在意、半开玩笑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威廉堂哥的歌声会弄得我那样大笑不止。”
“我的唱歌声有什么会使你大笑的呢?”他问道。
“你的声音太响了。”她说。
他俩并没有对看一眼,可是他俩都大笑起来,涨红了脸。
“你到底扑哧扑哧地老笑些什么呢,我们的安娜?”在饭桌上大弟弟汤姆问道,他的栗色的眼睛露出喜不自胜的样子。“所有的人都转头看着你。”做礼拜时汤姆正在唱诗班里。
她意识到威廉的眼睛正紧盯着她,等待她说话。
“这是堂哥的唱歌声引起的。”她说。
这话使她的堂兄发出一阵强忍着的笑声,并忽然露出了他小巧、整洁而且很锐利的牙齿,但刚一露,他又很快把嘴合上了。
“那么说,他一定有一副非常出色的嗓子啰?”布兰文问道。
“不,那也不是。”安娜说,“可他那声音就是让我好笑———我也说不清是为什么。”
紧接着,满桌子的人又跟着大笑了一阵。
威廉·布兰文微微向前伸着他那暗褐色的脸,眨巴着眼说:
“我一直是参加圣尼古拉斯唱诗班的。”
“噢,那么说,你们是经常上教堂的!”布兰文说。
“妈妈经常去———爸爸不去。”那年轻人回答说。
往往都只是些小事,他的一举一动,他说话的奇怪声调,引起了安娜的兴趣。他认真讲的一些话,相比起来,倒反而显得很荒唐。她父亲讲的那些话似乎都毫无意义,也毫无立场。
下午他们坐在充满天竺葵香味的客厅里,一边闲谈,一边吃着樱桃。大家都让威廉·布兰文谈些自己的情况,很快他就无所不谈了。
他对教堂和教堂的一些建筑很感兴趣。拉斯金(19世纪末英国散文家和艺术批评家)的影响使得他非常喜欢中古的建筑形式。他的谈话东一句西一句,好多问题他都不能说得十分清楚。可是他谈完一个教堂又谈一个教堂,谈到那里的中殿、圣坛、十字耳房,又谈到什么十字架屏障、圣水器、影线雕刻、模压花纹和空花,永远带着强烈的热情谈着某些十分具体的事和具体的地方。听着他这样谈论,她的心中越来越充满了一种教堂里的含义丰富的肃穆气氛,充满了一种神秘感,一种站在被崇拜的土偶面前所感到的严肃气氛,一种颜色很暗的光线,通过它似乎有什么活动在秘密进行着,慢慢进入黑暗之中:那里,还有一面高大的十分悦目的神秘的屏障,在更远的那边便是圣坛。这是一种非常真实的经历。她听着听着,十分神往。整个大地似乎完全被一个巨大的隐藏在阴暗之中的神秘的教堂所覆盖,它由于一个不可知的神灵的存在,令人倾倒。
向窗外望去,她现在可以看到挺立在鲜明的阳光中的丁香花,这情景几乎让她感到非常痛苦。那会不会只不过是一些用玻璃做成的宝石花呢?
他谈到哥特式、文艺复兴式和垂直式的建筑,也谈到早期英格兰和诺曼底的式样。这些话都深深打动了她的心。
“你曾经到过南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