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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那个青年一定得来。他站起身来,全神贯注似的一声不响,然后就跟她一块儿走了。布兰文额头上的青筋全都暴了出来。
雨还在下。提灯的光照在石板路和墙根上,她走到一架很小的梯子前爬上去。他从她手里接过提灯,也跟着爬上去。上面是一个养鸡的阁楼,那些鸡都挤在一块儿,蹲在鸡架上,红色的鸡冠像火焰一样。它们都睁开了明亮的锐利的眼睛。一只母鸡挪动了一下位置,马上就有另外几只鸡发出表示谴责的咯咯声。一只大公鸡警戒地观望着,它脖子上黄色的羽毛发出像玻璃一样的光彩。安娜走过那肮脏的楼面,布兰文趴在阁楼边观望着。在那略加粉饰的红砖的反照下,灯光显得非常柔和。那姑娘在一个角落里蹲下来,一只母鸡跳动了一下又引起一阵喧扰。
安娜走了回来,低着头站在那些鸡架下面,他在门口旁等着她。忽然间,她两手搂他,紧贴在他身边,死命偎着他,用一种耳语似的哼哼唧唧的声音叫着说:
“威廉,我爱你,我爱你,威廉,我爱你。”听来那声音仿佛要把她撕碎了。
他显然并不感到十分惊奇,他把她搂住,浑身的骨头似乎都已经溶化。他向后倚在墙上,阁楼的门是开着的。外面的大雨以一种精巧的、冷酷的、神秘的匆忙情绪,从无边的黑暗中斜着飘扬过来。他把她搂在怀里,他们俩在那一片黑暗中紧紧地搂在一起,仿佛正在一片令人晕眩的巨浪上摇晃。在他们站立着的那个阁楼敞开着的门外边,在他们那边和下边是望不透的黑暗,前面挡着一片用雨丝织成的帷幕。
“我爱你,威廉,我爱你。”她咕咕哝哝地说,“我爱你,威廉。”
他抱着她,仿佛他们已变成了一个人,他们沉默着。
在屋里,汤姆·布兰文等待了一会儿,接着站起身来走了出去。他沿着院子走过去。他看见从阁楼门口射出的雾濛濛的光柱,他几乎没有想到这是雨中的光亮。他一直往前走,一直到那光亮模糊地照到他自己的身上为止。他抬起头来,通过那朦胧的光线,他看到那青年和那姑娘两人在一起,那青年倚在墙上,对着那女孩子低下头去。尽管是透过雨幕,他仍能看到他们显得是那样充满了光彩。他们想着自己是完全被埋藏在暗夜之中。他甚至看到了阁楼后面的一片被灯光照亮的干燥的地方,看到地上的马灯投射在后面墙上的那些蹲在横杆上的奇怪的鸡的影子。
一股难以忍受的怒火,和一种得好休便好休的柔情在他的心中斗争着。那孩子根本不了解她现在干的是什么事。她自己把自己毁了。她是一个孩子,只不过还是个孩子。她不知道这完全是糟踏自己,他因而感到无比的愤怒和痛苦。难道他现在已经是一个老头子,所以他必须把她嫁出去了吗?他现在已经老了吗?他并不老。他比那个现在搂着她的没头脑的年轻人还要更年轻一些。谁更了解她———是他还是那个没脑子的青年?她如果不应该属于他自己,那她应该属于谁呢?
他现在又想起那天夜晚,当他的老婆要生下小汤姆的时候,他抱着她到谷仓去的情景。他还能感觉到,那小姑娘坐在他的胳膊上搂着他的脖子时的柔和和温暖的重量。现在她的意思看来是说他已经完了。她要离开他走了,要从此忘掉他,在他身边留下一个永远无法填补的空间,一种让他无法忍耐的空虚。他几乎忍不住对她十分痛恨。她怎么敢说他老了。他在雨中走着,无言的痛苦和感到衰老的恐惧使他浑身冒汗,必须放弃等于是他命根子的那姑娘使他心痛万分。
威廉·布兰文没有再去看他的叔父就自己回家了。他让雨水冲刷着他那发热的脸,呆呆地走着。“我爱你,威廉,我爱你。”永无止境地在他头脑中重复着。帷幕已经被撕开,让他赤裸裸地进入了一个无限的空间,他止不住抖了几下。四面的围墙已经把他推出来,让他在一片广大的空间行走。穿过这无限宽阔的空间的黑暗,他要盲目地走到哪里去呢?在这无边的黑暗中,那仍然坐在阴森的宝殿上的全能的上帝要把他推向何方?“我爱你,威廉,我爱你。”这话语声再次敲打着他的心房,他止不住恐惧地战栗着。他简直不敢想她的脸,她那奇怪的忽然变形的脸,和她的闪光的眼睛。那隐藏着的万能的上帝的手,冒着火光,从黑暗中伸出来抓住了他,他完全顺从他的意志,但同时也感到害怕,在他的手的接触下,他的被抓住的心燃烧起来了。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迈着它们阴暗的无声的脚步前进着。他又去看安娜,可是在他们之间又出现了那种彼此都有所保留的状态。汤姆·布兰文脸色阴沉,他那蓝色的眼睛也显得无精打彩。安娜变得很怪,仿佛对一切都听其自然。她的颜色娇嫩的脸毫无表情,显得有些发呆。妈妈老低着头,独自在她自己的阴暗的世界中活动,她在那个世界里一切都得到了满足。
威廉·布兰文又开始搞他的木刻,他对这工作有无限热情,一拿起刻刀他就感到无限欢欣。的确完全是依靠他内心的工作热情推动着他手里的那把尖利的刻刀。他现在雕刻的正是他一直想刻的,夏娃的诞生。这是他为一个教堂刻的一块浮雕,亚当好像很苦恼地躺着,睡着了,上帝,一个模模糊糊的高大的形象,向着他低下头去,向前伸出他的一只光着的手;夏娃,一个很小的充满生气的光身子的妇女形象,正从亚当的被撕开的肋骨边,像一簇火一样从上帝的手中爬出来。
现在,威廉·布兰文正在刻着夏娃,她是一个瘦小、灵巧、还没有成熟的小姑娘。他带着一种战栗着的、像空气一样精致的热情,用刻刀刻着她的肚子,她的还没有成熟的坚硬的小肚子。她在她被创造的痛苦和狂喜中,线条分明,完全是一个显得很呆的小人像。可是他一碰到她,就不禁一抖。所有这些人物他都还没有刻完。在头上方的树枝上还有一只小鸟,展开翅膀,正要飞翔,下面还有一条蛇,正向它伸过头去,这也都没有刻完。他激动地战栗着,最后终于创造出了夏娃的轮廓分明的身子。
在两边,在很远的两边,在两头,有两个天使用翅膀遮住了自己的脸。她们的样子和树一样。每当黄昏时候到沼泽农庄去,他总感到那些遮住脸的天使,在他走过的时候,都在两旁倚立着。四周的黑暗不过是她们的影子,不过是她们的被遮住的脸。当他走过运河桥的时候,黄昏现出了它最后的深沉的颜色,天空是一片暗绿,星星在远处发光,它们是那样遥远,又是那样近在正沉入黑暗的农庄的房舍之上,近在天边的水晶般的道路之上。
她像是等待着他的一道光亮,仿佛他的脸已被遮住了。他简直不敢抬起头来看她。
秋收季节来临了。有一天晚上,他们在夜色中走过农庄的房屋。金色的沉重的月亮悬挂在灰色的天边,显得十分高大的树木站在两边等待着。安娜和那个年轻人一声不响地走过一排篱笆,沿着被马车压出很深的车辙的草地走去。他们走过一道门,来到广阔的田野上,在那里还有充足的光亮照在他们脸上。割麦人扔在地上的麦捆还是原来那个样子,躺在它们的黑影中,许多麦捆简直像躺倒在地上的黑色的身躯;另有一些已经一捆捆架起来,在朦胧的月光下,那样子很像远处的船只。
他们不愿往回走,他们这样朝着月亮要走到哪里去呢?因为现在他们正彼此分开,各自走着。
“让我们把这些麦捆堆起来吧。”安娜说。这样他们就可以在开阔的田野上多呆一阵。
他们走过满是麦捆的土地,一直走到再没有麦捆的地方。那一片麦捆堆耸立着的地方,看来很奇怪,仿佛人影憧憧,其他地方却显得一片空旷。
田野上的空气完全浸浴在如银的月光之下。她向四周看看。远处模模糊糊的树影拉开距离站立着,仿佛是一排先行官,等待着前进的信号。在那水晶般的空间,她的心简直像一只被敲响的铃铛,她真害怕那声音会被别人听见了。
“你搬这一行。”她对那青年说着走了过去,随即弯下腰去搬那躺在地上的另一行麦捆,她抓住麦穗,一手举起一捆沉重的麦子,让它们沉重地压在自己身边,搬起它们,走到那一片空旷的地方去,然后使劲把它们蹲在地上,让它们发出一阵窸窣声架在一块儿。她的那两个大麦捆靠在一起站住了。他这时也走了过来,在一片缥缈的黑暗中走着,搬来他的两捆麦子。她站在一边等着他。他也把他的麦捆窸窸窣窣地在她的麦捆旁边架起来,它们站得很不稳,他把麦捆的麦穗往一块儿搀和一阵,它们发出一阵滋水似的吱吱声,他抬起头来大笑了。
接着她朝月亮那边转过身去,她每次一对着它,它似乎就让她的前胸裸露出来。他非常听话地又走到对面的一块空旷地方去。
他们弯下腰,各自低下头去,抓住麦捆潮湿柔软的头发,举着沉重的麦捆再走回来。她每次总走在前面,她把她的麦捆放下,拿它和别的麦捆搭成一个小房子。他拿着麦捆又从麦茬地上走过来了。她转过脸去,只听到他把麦捆放下发出的嘶嘶声,她在月亮和他的身影之间走动着。
在他拿起两捆麦子正要站起身的时候,她又拿起两捆麦子朝他走去。他这时正从不远处走过来。她把她的麦捆放下,预备再架一个麦堆,它们站得很不稳,她的手抖得很厉害。但她仍然扔开它,转向月亮,月光又一次使她的胸膛裸露出来,因而她感到她的胸脯正随着月光起伏波动。她的麦捆倒下了,她不得不把它们又架起来。他一声不响地摆弄那麦捆。当她又向他走过来时,工作的节奏使他忘掉了眼前的一切。
他们在一块儿劳动着,有节奏地来来去去,使得他们的脚和身体似乎在按着一定的拍子活动。她弯下腰去,搬起两捆麦子,她向着他所在的阴暗之处望去,然后提起她的麦捆走过一段麦茬地。她犹豫着,放下了她的麦捆,麦捆发出一阵嘶嘶声,他已经走近她身边来了,她必须再把脸转开。那闪亮的月光又一次使她的胸膛袒露出来,让她像一片水浪一样起伏不定。
他稳重地工作着,一声不响,在一片光秃秃的麦茬地上穿梭般来来去去地走着,堆起一长排麦堆,越来越靠近那站立在黑暗中的一排树林,始终让他的麦捆和她的麦捆排成一行。
她每一次总是走在他前面。当他来到的时候,她已经走开了,在他走开时,她又走过来了。他们永远不会遇上吗?后来,他的意志所发出的深沉的声音渐渐震动了她的心弦,极力使她的心弦随着颤动,要使她慢慢走近他,和他相遇,让他们俩挨在一起,让他们俩像那些麦捆一样发出嘶嘶声挨在一起。
工作继续进行着。月亮越来越明亮,麦捆也发出了闪光。他弯下腰去拿起躺在地上的麦捆,一堆麦捆倒下来,全都沉重地压在他身上,月光几乎要晃得他睁不开眼了。接着他又把那些麦捆架起来。她已经朝他走过来了。
他等待着她,胡乱堆着麦捆。她来了。可是她站在那里,要等他走开才走过来。他在黑暗中已看到她,像一根黑色的柱子。他向她讲话,她也回答了。她看到月光在他脸上照出的疑问的神态。可是在他们之间存在着一片广大的空间。他又走开了,他始终有节奏地活动着,工作着。
为什么在他们两人中间总有一片广阔的空间,为什么他们俩总不能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