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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他始终有节奏地活动着,工作着。
为什么在他们两人中间总有一片广阔的空间,为什么他们俩总不能在一起?为什么当她在月光下走过来的时候,她一定要在离他较远的地方停下?他为什么不能向她走近?他的意志发出的坚持不懈的呼声,把一切都给掩盖住了。
在他的工作的节奏中出现了一个跳动着的脉搏,一个不可动摇的目的。他停下来,他又举起一捆麦子,他举着它向她走去,在那月光照耀的空地上,把它放下,好像是放进了她的身体。然后他又回去搬运。他举起一捆捆麦穗摇摇晃晃朝那个中心地带走去,越走越近,每一次都使自己和她更接近一些,他每搬运一次就向她接近几步,一直要追上她。月光之下他们就那么专心致志地、来来去去地走着,一声不响地摇晃着,麦穗有节奏地发出窸窣声,然后是一阵沉默。然后又是一阵麦穗的窸窣声。那有节奏的窸窣声越离越近,和她的麦穗声交织在一起,那麦穗声一次又一次单调地、毫无变化地重复着,从两人手边发出的麦穗声越离越近了。
直到最后,他们在一个麦堆前相遇,各人手里都抓着两捆麦穗,彼此对望着。他身上披满了银色的月光,他那在月光照耀下带有阴影的脸使她感到害怕,她等待着他。
“你放下。”她说。
“不,该你放。”他用一种清脆的声音坚持说。
她把她的麦捆放进麦垛里。他看到她的手在一簇簇麦穗中闪着光。他放下他的麦捆,把她搂了过来,他已经追赶上她了,他现在有权吻她一下。她身上带着月夜的清香,带着麦粒的清香。他把他全身的节奏都注入那一吻之中。他在吻她的时候仍然在追逐着她,而她似乎还没有完全被征服。她鼻子上的月光使他感到很奇怪!她的身上照满了月光,她的内心深处却是无法测知的一片黑暗!整个黑夜都在他的拥抱之中了,黑暗和光明,已经全为他所有!现在整个黑夜都将由他去探索,在其中进行冒险,去探索它的神秘,去发现它的新奇。
鲜明的胜利感使他浑身发抖,在他使他的亲吻更贴近的时候,他的心和头顶上的星星一样,完全变白了。
“我的爱!”她从十分遥远的地方用一种低沉的声音叫道。那低沉的声音似乎是从远处月光之下对他发出的,而他却完全不知道。他停下来,战栗了几下,仔细倾听着。
“我的爱。”那低沉、凄凉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好像是暗夜中一只看不见的鸟的鸣叫。
他有些害怕。他的心不停地颤动着,简直要停止跳动了。他停了下来。
“安娜。”他说,犹犹豫豫地仿佛是要回答她从远处发出的叫喊。
“我的爱。”
他越搂越紧,她也越搂越紧。
“安娜。”他说,同时感到了爱的神秘和爱的阵痛。
“我的爱。”她说,她的声音里越来越充满了狂喜。他们嘴对嘴地吻着,狂喜而惊奇,吻了一个长时间的真正的吻。在月光之下,他们一直对吻着。他再一次吻她,她也再吻他。然后他们又搂在一起亲吻。直到后来,他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感到有些奇怪。他要她。他强烈地需要她。她似乎忽然完全变了样。他们站在月光之下拥抱着,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的整个生命惊异地战栗着,仿佛受到了一次意想不到的打击,他需要她,他要告诉她他需要她。可是他已经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了。他过去可从来没有过这种体会。烦恼和这不曾有过的经历使得他浑身发抖,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温柔地、更温柔地拥抱着她,比原来更温柔了。矛盾心理已经过去。他很高兴,有点喘不过气来,几乎要流泪了。可他知道,他需要她。这已经在他心中永远固定下来。他是属于她的。他很高兴,也很害怕。他们俩就这样站在空旷的田野上;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通过她的头发看着月亮,那月亮似乎在流体般的光明中游泳。
她叹了一口气,仿佛刚刚醒来,然后她又吻着他。接着,她脱开自己的身子,抓住他的一只手。在她从他胸前离开的时候,他感到很痛苦。他感到说不出的痛苦。她为什么要离开他呢?可是她仍抓住他的手。
“我要回家去。”她说,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神情看着他。
他紧抓着她的手。他感到头晕,简直不能动弹,他不知道怎么才能够动一动。她从他身边走开。
他无可奈何地在她身边走着,抓着她的手。她低头走着。仿佛有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忽然冒了出来,他对她说:
“咱们马上结婚,安娜。”
她一声不响。
“咱们马上结婚,安娜,你说不好吗?”
她在田野中停下来,又吻了他一下,热情地使劲搂着他。她的这种姿态使他感到无法理解,他完全不能理解。可是他现在把这一切都留到结婚的时候再说。这是目前可以找到的解决办法,不久就得这么办。他需要她,需要和她结婚,他需要和她在一起,让她永远属他所有。他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他们完婚的那一天。可是他现在总感到有些紧张不安。
就在那天晚上,他去对他的叔叔和婶婶说:
“叔叔,”他说,“安娜和我想马上结婚。”
“是吗!”布兰文说。
“可是你们没有钱,怎么结婚呢?”妈妈说。
那年轻人的脸马上变白了,他讨厌听这种话。而他完全像一块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亮的小石头,亮晶晶的,永远无法改变。他根本不去想那些事。他紧绷着闪闪发亮的脸坐在那里,一句话不说。
“这事儿你跟你妈妈谈过吗?”布兰文问道。
“还没有———我准备星期六跟她谈。”
“你准备去看她?”
“是的。”
一段很长时间的沉默。
“你们靠什么结婚呢?就靠你每星期的一镑收入?”
那青年人的脸又变得煞白了,仿佛这话使他的精神受到了严重的挫伤。
“我不知道。”他说,睁起他那明亮的像老鹰一样的、失去人的感情的一双眼睛看着他的叔叔。
布兰文憎恨地晃动了几下脑袋。
“我们必须了解这些情况。”他说。
“我将来会有钱的,”侄子说,“我现在可以设法借一些钱,将来再还。”
“是啊!———你们又干吗这样匆忙呢?她不过是一个十八岁的孩子,你也还不过二十岁。你们俩都还没有达到自己想怎么做就可以怎么做的年龄。”
威廉·布兰文把头向下一扎,仿佛关在笼子里的老鹰似的,用他那充满不信任的灵活而明亮的眼睛看着他叔叔。
“她有几岁有什么关系?我有多大岁数又有什么关系?”他说,“我现在和我将来三十岁的时候又有什么两样?”
“那可大不一样,至少让咱们那么希望吧。”
“可是你没有任何经验———你没有经验,又没有钱。你既然没有经验又没钱,为什么要急着结婚呢?”婶婶问道。
“我需要什么样的经验呀,婶婶?”那孩子问道。
要不是布兰文的心由于生气,硬得像一块宝石一样,这时候他可能会同意了。
威廉·布兰文怀着奇怪的不可动摇的心回到家里。他感到,他已经作出的决定决不能改变,他已经拿定主意。如果改变决定,那将会是他的毁灭。可他决不愿被毁灭掉。他没有钱,可是他总可以想办法从什么地方弄些钱来,这没有什么关系。他在床上躺了几个小时都无法入睡,他的思想已经坚定明确,没有什么再需要多想的了,他的意志已越来越坚定,无可改移。后来,他终于睡着了。
他的灵魂仿佛变得和水晶一样坚硬了。他可能会发抖、战栗、感到痛苦,可是决不能改变主意。
第二天早晨,汤姆·布兰文愤怒万分地对安娜说。
“现在就提出要结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说。
她站在那里,脸色有点苍白,她的阴沉的眼睛显露出正力求自卫的野生动物的惊愕和仇恨神态,但她又止不住为自己的感受发抖。
“我愿意。”她完全不假思索地说。
他顿时更加怒不可遏,真恨不得揍她一顿。
“你愿意———你愿意———为什么?”他轻蔑地嗤了一下鼻子。旧日的孩子气的痛苦,那什么人也不认的盲目性,那仿佛只有一个没有人照看的小生物才会有的激烈的仇恨情绪,又回到了她身上。
“我愿意,就是因为我愿意。”她又用那孩提时歇斯底里的尖利声腔大叫着,“你不是我爸爸———我爸爸已经死了———你并不是我爸爸。”
她仍然是一个陌生人,她并不认识他。那冷酷的锋刃落下来,深深地刺痛了布兰文的灵魂。这锋刃把她和他割裂开了。
“我不是又怎样呢?”他说。
可是,这使他实在受不了。他一直是非常珍视这种感情的,他是她的“父亲———爸爸”。
接连几天他仿佛呆了一样。他妻子也整天沉思默想。她感到不能理解。他只想到,由于没有钱和他们现在所处的地位,将使他们无法结婚。
屋子里一直被一种可怕的沉默统治着。她尽量躲开她父母,她常常一连好几个小时独自呆着。
威廉·布兰文,在回到诺丁汉愚蠢地闹了一番之后,又回来了。他也脸色苍白,神情凄然,可是原来的打算并没有变。叔父非常讨厌他,他痛恨这个年轻人,痛恨他的无情的固执做法。但尽管如此,这叔父仍然有一天晚上把准备分给安娜·兰斯基的一部分家财交给了威廉·布兰文。那使安娜每年可以有两千五百镑收入。威廉·布兰文呆呆地看了看他的叔父。这等于是拿走了沼泽农庄很大一部分资产。可是那年轻人只是变得更冷淡和更加拿定主意了。他现在就只一门心思要结婚,其他什么全都忘了。他把他叔父给他的东西交给了安娜。
她看到后,整整哭了一天,眼珠子都快哭出来了。晚上,她听到她妈妈已经上床,就溜到门口去张望。她父亲像一块石碑似的一言不发坐在那里。他慢慢转过头来。
“爹,”她在门口大声叫着,仿佛心都撕碎了似的向他跑去,“爹———爹———爹。”
她跪在火炉前的地毯上,用手抱着他,把脸贴在他的身上。他的高大的身体给人一种舒适感,可是她感到头疼得不能忍耐。她简直有些歇斯底里地哭泣着。
他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没有说话。他的心碎了。他不是她父亲。她已经把那个可爱的形象粉碎了,那么他是什么人呢?有些人,他们的生活不可能再有任何发展了,他现在也已被归在那一类。他和她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他和她之间隔着一代,他已经老了,对火热的生活来说,他已经死亡了。他的生活已经燃烧出了很多灰烬,许多冷冷的灰烬。他已经感觉到那不可避免的寒冷,他在无比的痛苦中忘掉了原来的火一样的生活。他在衰老和孤独的冷清中呆坐着。他有他自己的妻子。他责怪他自己,他讥笑他自己,不应该死抓住年轻的一代,妄图让年轻的一代仍然归他所有。
现在紧搂着他的这个孩子需要有她自己的孩子、丈夫。这是很自然的。她只需要布兰文给她一些帮助,让她能过正常的生活。可是她并不需要他的爱。在他们之间,在这个强壮的中年人和这个孩子之间还需要有什么爱呢?在他们之间,除了人与人之间的自愿相帮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呢?他是她的保护人,如此而已。他的心冷得像冰一样,他的脸也冷冰冰地毫无表情。她根本没有办法能触动他的心,似乎他已经变成一尊雕像了。
她爬上床去,哭个不停,可是她仍然决定和威廉·布兰文结婚,所以她也没有必要这么苦恼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