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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的衣服,理一理她的面纱,以此表示她自己的身份。
从窗口传来一阵叫喊声,新郎的马车已经过去了。
“你的帽子呢,爸爸,还有你的手套?”新娘顿顿脚叫道,她的眼睛通过面纱闪出了光亮。他到处寻找———他的头发乱作一团。所有的人,除了新娘和他父亲,都已经走了。他已经准备好———他满脸通红,简直有些胆怯。蒂利在那个很小的门廊上忸怩不安,等着给他们开门。一个伴娘在安娜身边来回走动着,安娜问她:
“我这样行吗?”
安娜已经准备好了。她仰着头庄严地向四面望望,她对她父亲使劲一挥手:
“快过来!”
他走过去。她把她的手轻轻放在他胳膊上,一手拿着像水花一样的花束,仪态万方地向前走着。只因为她父亲的脸太红,使她有些不自在,她慢慢走过心情激动的蒂利,向小道上走去。门口一阵嘶哑的叫喊声,她像一股飘动的白光慢慢进入马车里去。
她父亲在她上车的时候,注意到她的瘦小的踝骨和脚:仍然是一个孩子的脚。他心里充满了无限柔情。可是她由于自己如此光彩地在人群中露面,正感到无比狂喜。她坐在车里一路为自己的幸福飘飘然,因为一切都太可爱了。她急切地低头看看手里的花束:白色的玫瑰花和铃兰和晚香玉和铁线蕨———全都那么富丽,像瀑布一样。
面对着这奇怪的景象,她父亲惶惑地坐在车里,心里感到非常混乱,几乎什么也没有想。
教堂已经为圣诞节装饰起来,到处是黑压压的常青树,白色的花朵让人有一种寒天飞雪的感觉。他糊里糊涂地走到圣坛边去。从他上次到教堂结婚,现在已经有多久了?他弄不清现在是不是他自己要来结婚了,要不他到这儿来干什么呢。他烦恼地想着,他一定是要来干一件什么事情的。他看到了他妻子的帽子,很纳闷儿,她和他一起来干什么呢。
他们站在圣坛前面。他呆呆地仰头看着东边闪着强烈光线的那蓝紫色的窗户:这是一种深蓝色的光,蓝中带红,那些黄色的小花却隐藏在暗影之中,隐藏在由黑暗组成的沉重的蛛网之中。它在那黑色的蛛网中发出了多么生动的火焰。
“由谁主婚把这位小姐嫁给这位先生?”他感到有人推了他一下。他不免一惊。那句话仍然还在他的记忆中回响,可是越响越远了。
“是我。”他匆匆回答说。
安娜低下头去,躲在面纱后面微笑了。他真是出洋相!
布兰文正呆呆地看着圣坛后面仿佛立在火光中的蓝色的窗子,心里痛苦地、模模糊糊地想着,不知道他自己会不会变老,会不会有一天感到自己已经走完了生活的路程,已经有所成就了。现在他在这里主持安娜的婚礼。可是,他有什么权力感到自己应该像一个父亲一样负责呢?他现在还和他自己结婚的时候一样,对什么都不敢肯定,都毫无把握。他的妻子和他!他非常痛心地发现,他们俩都是多么无法肯定的因素啊!他现在已经四十五岁。四十五!再过五年就是五十。然后六十———然后七十———然后一切都完结了。我的上帝———一个人仍然感到许多事还有待安顿下来。
一个人是怎么变老的呢———一个人怎么能变得更有信心?他希望自己感觉更老一些。嗨,只要他自己感到更成熟、更完备了,那现在和他当年结婚的时候又有什么差别呢?他完全可以再一次结婚———他和他的妻子。他还感到他自己的矮小平直的身躯正站在一块平原上,随着广大的发出怒吼声的天空一道旋转着:他和他的妻子,两个很小的挺直的身躯在那平原走动着,而那无数的天体都闪着光从他们身边隆隆滚过。一个人什么时候才能最后结束呢?在哪个方面才算最后完结了呢?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结束,没有什么完结,只有这发出雷鸣声的无比广阔的空间。一个人可能总也不老,总也不死吗?这是关键。他带着痛苦的心情感到一种非常奇怪的高兴。他要和他的太太就这样生活下去,他们要像两个孩子一样露营在那一片平原之上。除了那无边的天空,还有什么是靠得住的呢?可是那天空又太肯定,太无边了。
那富丽的深蓝的颜色,仍然在他眼前黑暗的蛛网之中燃烧着,闪着光,炫耀着自己,而且是那么不知疲倦地富丽堂皇。他自己的生命也曾是多么富丽堂皇,它也曾在他身体的黑色的网眼中显得一片通红,燃烧着、闪着光、自我炫耀:还有他的妻子,她在她的网眼中也曾怎样地燃烧和闪闪发光啊!一切永远是那样没有完结,没有成形!
耳边忽然传来了巨大的风琴声。所有的人都排成队走进旁边的祈祷室去。那里有一个画得很乱的本子———那年轻姑娘卖弄地揭开她的面纱,故意扬起手指,让人看见她的结婚戒指,签下了她的名,她因为这么赢得大家的赞赏,感到无比骄傲:
“安娜·特里萨·兰斯基。”
“安娜·特里萨·兰斯基,”她是一个多么虚荣的缺乏独立性的轻佻的姑娘!那穿着黑色燕尾服和黑裤子的苗条的新郎严肃得像一只严肃的小猫,也非常认真地写下:
“威廉·布兰文。”
这还比较像样一点。
“快来签名,爸爸。”那自以为是的年轻姑娘叫喊着。
“托马斯·布兰文———笨手笨脚的。”他一边签名,一边自言自语地说。
接着他哥哥,一个高大的、面容憔悴、留着黑胡子的人也写下:
“艾尔弗雷德·布兰文。”
“还有多少布兰文呢?”汤姆·布兰文说,对于自己家的姓不断出现感到很不好意思。
当他们走到外面阳光中来的时候,他看到墓碑下面大片的草地上到处点缀着像白雪一样的小花和蓝色的花朵,头上的冬青莓像摇动着的铃铛一样闪着红光,紫杉树垂下它黑色的沉重的枝条,一动也不动,一切都好像是在梦境中一样。
婚礼的队伍走过葡萄园来到墙边,由一个很小的台阶走上墙头,然后又走下去。新娘像一只骄傲的白孔雀蹲在墙头,把手伸给墙那边的新郎,让他扶她下去!她那白色的细瘦的迈着细碎步子的脚和她那微弯的脖子,都显出了无比骄傲的神态。当她和她年轻的丈夫走下来的时候,她摆出了一副何等威严的神态,仿佛是帝王在吩咐他们的臣民,其中包括他们的父母和参加婚礼的客人,全部走开。
屋子里到处燃着熊熊的烈火,桌上摆了许多酒杯。到处都悬挂着冬青藤和桑寄生,婚礼客人全都挤到屋里来。汤姆·布兰文吵吵闹闹着已有些忘乎所以,他给大家倒酒。所有的人都得喝一盅。窗外是一片铃铛声。
“大家举起杯子来。”汤姆·布兰文在客厅里叫道,“举起你们的杯子来,为这里的烟火和家园祝福———为烟火和家园祝福,愿他们永远幸福。”
“日日夜夜愿他们永远幸福。”弗兰克·布兰文也跟着叫喊着说。
“万事如意,愿他们永远幸福。”脸色阴沉的艾尔弗雷德·布兰文叫道。
“把所有的酒杯都斟满,让我们再重复一遍。”汤姆·布兰文叫道。
“烟火和家园,愿他们永远幸福。”
许多人都扯直嗓子跟着叫喊。
“床褥和枕衾,愿他们永远幸福。”弗兰克·布兰文叫着说。
随着有一个合唱队跟着唱和。
“一代又一代,愿他们永远幸福。”脸色阴沉的艾尔弗雷德·布兰文叫喊着。现在男人们叫喊的嗓门越来越高;妇女们在一旁嘀咕着,“你们听听!”
空气中已经出现了某种不正常的气味。
然后婚礼队伍全部坐上马车,以最快的速度又回到沼泽农庄,到那里去参加一次高级的盛宴,这宴会将持续一个半小时。新娘和新郎坐在最上首,两人都是那样娇艳和光彩夺目,他们一句话都不说,其他的人都沿着桌子两边坐下。
布兰文家的男人在茶里都加有白兰地,他们越来越管不住自己了。阴郁的艾尔弗雷德睁着一双闪闪发光、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他一笑就露出他的两排牙齿,样子显得非常奇怪,也非常可怕。他的妻子愠怒地望着他,像一条蛇似的老把头向前一伸。他似乎已经完全呆了。那个当屠户的弗兰克·布兰文满脸通红,样子倒长得很漂亮。不论他的两个弟兄说什么,他都跟着瞎嚷嚷。汤姆·布兰文显出一副很沉着的样子,最后终于忍不住了。
在饭桌上一直就只听到这三弟兄在嚷嚷。汤姆·布兰文要发表演说。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他要在语言方面表现一下他自己。
“婚姻,”他眼睛里闪着光开始说道,由于他非常严肃,同时又显得十分高兴,因而也显得十分深沉,“婚姻,”他用布兰文家那种缓慢而宏亮的声音说,“是我们一生最重要的———”
“听他说,”艾尔弗雷德·布兰文意味深长地缓缓说道。“让他说。”艾尔弗雷德太太十分生气地对她的丈夫看了一眼。
“一个男人,”汤姆·布兰文接着说,“因为自己是男人而感到庆幸:如果他不感到庆幸,那他为什么要做一个男人呢?”
“这倒是真话。”弗兰克俏皮地说。
“同样的,”汤姆·布兰文接着说,“一个女人也因为自己是一个女人而感到庆幸:至少我们认为是这样———”
“噢,那你不用操心了———”一个农妇大叫着说。
“你可以拿你的生命打赌,她们一定会……”弗兰克的老婆说。
“但是,”汤姆·布兰文接着说,“一个男人要成为一个男人,就必须有一个女人———”
“的确是那样。”有一个妇女严肃地说。
“一个女人要成为一个女人,也必须有一个男人———”汤姆·布兰文接着说。
“所有的男人,你们大家都说说。”有一个妇女的声音跟着叫喊。
“所以我们就有婚姻制度。”汤姆·布兰文接着说。
“停一停,停一停,”艾尔弗雷德·布兰文说,“别让我们干坐着了。”
于是全场寂静无声,所有的酒杯都给斟满了。新娘和新郎像两个孩子一样规规矩矩地坐着,在桌子的最上首露出两张光彩夺目的脸,但似乎毫无表情。
“在天堂里就没有婚姻制度,”汤姆·布兰文又接着说,“可是在人世间就有婚姻制度。”
“这就是两者之间的差别。”艾尔弗雷德·布兰文讥笑地说。
“艾尔弗雷德,”汤姆·布兰文说,“你要讲什么话呆会儿再讲,我们都会对你表示感谢的。———在人世间除了婚姻制度之外再就没有什么东西了,你们可以谈到弄钱,或者使自己的灵魂得救,你可以使你自己的灵魂得救七回,你可以有多得使不完的钱,可是你的精神仍会感到非常痛苦,非常非常痛苦,它告诉你它缺乏一样什么东西。在天堂里没有婚姻制度。可是在人世间就有婚姻制度,不然的话天堂就会给压塌了,天堂下面是没有底的。”
“你们听听他说的是什么话。”弗兰克的老婆说。
“说下去,托马斯。”艾尔弗雷德嘲弄地说。
“如果我们必须当什么天使,”汤姆·布兰文接着说,他是越讲越来劲了。“如果在他们中间没有什么男人女人之说,那么在我看来,一对结婚的夫妻就是一位天使。”
“这都是给白兰地灌的,”艾尔弗雷德·布兰文困倦地说。
“因为,”汤姆·布兰文说,在座的人都对他的这一套胡说感兴趣了。
“一个天使决不能还不如一个人。如果天使只不过是人的灵魂减去了那个人,那它是更不如一个人了。”
“一点不错。”艾尔弗雷德·布兰文说。
全桌都大笑起来。汤姆·布兰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