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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种毫不搀杂人的感情的绝对性倒使她很感兴趣,可是实际演算也让人感到十分无聊。历史中有些人物使她感到难以理解,常常不得不停下来反复思索。可是历史中的政治部分却使她非常气恼,她特别厌恶政府中的那些大臣。只是在很少有的情况下,她才会强烈地感觉到通过学习她获得了很多知识,丰富了自己的头脑和扩大了自己的眼界;有一天下午,她读着《皆大欢喜》;有一回,她通过自己的血液听到了一段拉丁文的作品,她马上就知道血液在罗马人的身体中是如何跳动的了;所以,自那以后,她感到她已经和罗马人有过实际接触了。她非常欣赏英语语法中的一些毫无规律的变化,因为这可以使她通过发现字和句所具有的活的运动而从中获得乐趣;至于数学,仅是代数中的那些符号就对她有极大的诱惑力。
所以在这段时间里,她的感情是那样的丰富,思想又是那样的混乱,以致在她的脸上出现一种奇怪的、彷徨不定的,似乎总有些恐惧的表情,仿佛她感到说不定什么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会飞来什么横祸。
一点零碎的极不相干的消息就会在她心里引起十分强烈的反响。当她知道,在那秋天的棕色的小果实中已具体而微地完全包含着九个月之后将在夏季开放的花朵,完全把它们包容起来,让它们在那里等待着第二个夏天,这时她就会有一种胜利感和爱的感情的冲击。
“只要世界上还有一棵树,我便不会死去。”有一天她怀着崇敬的心情站在一棵高大的桉树下边,热情地、毫不怀疑地说。
只有活动着的人才多少对她构成一种随时存在的威胁。在这一段时期,她的生活失去了一切固定的形式,和外界的任何接触都会使她在激动中极力退缩。她也曾对别人有所帮助,可是她从来不是作为她自己那样做的,因为她已经没有自我了。她在树木、飞鸟和天空前面决不会感到害怕或者羞愧。可是一见到人,她就惟恐避之不及;她十分羞愧自己并非和他们一样,那样固定,那样严肃认真,而只不过是一种犹豫不决,没有固定形式和存在的说不清的灵敏的知觉罢了。
在这段时间中,格德伦成了她的极大的安慰,成了她的挡箭牌。那个年纪更小的姑娘是一个轻快活泼,farouche(法语,有充满野性和不合群之意)的生物,她对任何人都不完全信任,从不像一般的女学生,三三两两结成帮搞些互相嫉妒的机密活动。她从来不愿意和一些温驯的猫(指一些专门讨好别人,似乎专愿听人摆布的人)打交道,不管他们漂亮也罢,不漂亮也罢,因为她相信它们实际都是些并没有被驯服的猫,只不过具有一种可厌的,不可信赖的温驯习惯罢了。
这本身对厄休拉就是一种很大的支持,因为她总是感到别人不喜欢她,而且不管她自己是多么讨厌那个人,她也会感到十分痛苦。任何一个人怎么可能会不喜欢她,不喜欢厄休拉·布兰文呢?这个问题使她感到害怕,而且感到无法回答。她于是在格德伦的极其自然的充满骄傲的冷漠情绪中寻求安慰。
大家早已发现,格德伦对于绘画具有特殊的才能。这就解决了那个姑娘对于一切学习都毫无兴趣的问题。大家都说:“她一定能够画出无比精美的作品来。”
厄休拉忽然发现,她和她班上的一个女教师英格小姐之间存在着某种奇怪的情绪。英格小姐是一个二十八岁的相当漂亮的妇女,她是一个看上去似乎无所畏惧、穿着整洁的现代妇女,她的独立的生活便足以透露出她内心的悲伤。她很聪明,不论干什么都显得很有才能,精确、迅速,心中有数。
由于她看上去是那么头脑清醒,遇事颇有决断,而又显得十分娇美,所以厄休拉一见到她总感到十分愉快。她老是高扬着头,甚至有点向后仰,但厄休拉却认为她把她那平直的棕色头发一齐往后梳的那种发式颇带几分高贵气质。她总是穿着干净、漂亮而又非常合身的短上衣和一条制作精巧的裙子。她身边的一切总是那样井井有条,表现出一种精细和洁身自好的精神,所以仅是坐在她的班上便是一种乐趣。
她的声音也同样那么清晰,带着一种稳定的很有分寸的抑扬和起伏。她的蓝色的眼睛清亮、骄傲,整个给人以思想细腻,非常注重修饰,同时具有坚强意志的感觉。然而在她的神态中又始终有一种显得无比尖刻的气质,她那孤独的骄傲地紧闭着的嘴唇上透露着一种巨大的伤感情绪。
这种存在于这个女教师和这个小姑娘之间的离奇的兴趣,是在斯克里本斯基走了之后忽然出现的。接着,她们之间更是出现了那种有时在两个彼此并没有结识的人之间会出现的说不出的亲密关系。一开始,她们只不过是很好的朋友,和班上其他同学之间的关系也没有什么两样,只不过是教师和本班学生所常有的职业上的关系罢了。但是,现在又出现了另外一种情况,当她们两人同在一个屋子里的时候,她们是彼此想着对方,差不多把其他所有的一切全都忘了。威尼弗雷德·英格只要看到厄休拉在班上,就感到这堂课无比愉快。厄休拉在看到英格小姐走进教室来的时候,也感到自己忽然具有了新的生命。到后来,只要这位可爱的和她有着离奇的亲密关系的教师在场,这姑娘就仿佛坐在某种无比博大和丰富的太阳光线之下,并感到它的令人沉醉的温暖直接流进了她的血管。
英格小姐在场时,这个姑娘所感到的幸福是无法比拟的,可是她总是无比急切地希望获得更多的这种幸福。厄休拉回家的时候,常常会梦见她这位女教师,无限制地梦想着她可以给她一些什么,她有什么办法让这个年纪比她大得多的妇女来崇拜她。
英格小姐曾得过学士学位,她在纽纳姆上过大学,她出身一个很好的家庭,父亲是牧师。可是厄休拉崇拜她的是她苗条、强健的体魄和她的无所畏惧的骄傲的性格。她像男人一样地骄傲和无拘无束,可同时又像一个女人那样细心而温和。
这姑娘每天早晨出门上学的时候,心里便会感到无比激动。她怀着兴奋的心情,迈着轻快的步伐,急急向她所爱的人走去。啊,英格小姐,她的肩背是多么柔和而平直,她的腰是多么强健,她的四肢是多么沉静而又灵活!
厄休拉无时不希望知道英格小姐是否也喜欢她。到现在为止,她们俩还没有过任何直接的交往,但是肯定,十分肯定,英格小姐也爱她,也喜欢她,至少和班上别的学生相比更喜欢她。可是这一点她自己完全无法肯定,也很可能英格小姐对她毫无兴趣。可是,可是,怀着一颗火热的心,厄休拉感到只要她能和她讲句话,碰一碰她,她就会完全知道了。
夏天来临了,随着夏天的来临开始了游泳课。英格小姐将带全班的同学游泳。厄休拉听到这个消息止不住浑身发抖,简直激动得晕头转向了。她的愿望马上就可以实现了。她将看到英格小姐穿上她的游泳服。
那一天来到了。宽大的游泳池的池水闪着宝石一样的蓝光,仿佛是一片闪闪发光的油彩外面镶上了一圈白色的大理石的方框。柔和的光线从头顶照下来,每当有人从池边跳下水去的时候,那一池平静的绿色的水便在那柔和的光线下不停地晃动。
厄休拉简直不能控制住自己,浑身哆嗦着脱下她的衣服,穿上了她的紧身的游泳服,打开了她换衣服的那间更衣室的门。已经有两个小姑娘在水里游着,那个女教师还没有露面。她等待着。一扇门打开了。英格小姐像一个希腊姑娘似的穿着一身系着腰带的麻栗色的衣服,头上扎着一条红色的丝手绢。她看上去是多么可爱啊!她的膝盖是那么雪白、坚实而又骄傲,丰满的肌肉完全像月神狄安娜一样。她随后沿着游泳池边走了几步,然后毫不在意地纵身跳到池水里。厄休拉先对着那雪白、强健和光滑的肩膀和她那轻快地划着水的双臂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她自己也跳进水去。
现在,啊现在,她和她的女教师同在一个游泳池里游泳了。那姑娘充满情欲地运动着她的四肢,单独游着,她感到说不出的甜美,可是她仍然强烈地感到很不满足。她极希望去碰碰那另外一个人,碰碰她,摸摸她。
“咱们俩来比赛,厄休拉,”耳边传来那个抑扬起伏的声音。
厄休拉不禁猛地一惊。她转过头去马上看到她的女教师的热情而毫无保留的脸正看着她,正朝她望着,她已经得到她的承认了。她于是发出一阵美丽的、带着惊愕情绪的大笑,开始游起来。那教师就在她前面一点轻快地游着,厄休拉可以看到她扬着头,水珠在她白色的肩膀上滚动着,强健的双腿在水下一屈一伸地踢动。她无比激动地游着,啊,那坚实、雪白和清凉的肉体是多么美啊!啊,那神奇的肢体,她多么希望抱着那肢体,搂着它,把它压在自己幼小的乳房上啊!啊,真希望她对她自己那细瘦、软弱无力的身体不是那样地厌恶,真希望她自己也是那样无所畏惧和坚强有力。
她急切地向前游着,并非想赢得比赛的胜利,只不过是想在和她的女教师比赛的时候能离她更近一些。她们已经游到游泳池的尽头,深水的一头来了,英格小姐碰了一下池边的铁栏杆,马上掉过头去,在水里搂住了厄休拉的腰,用自己的身子贴在她的身上呆了一会儿。两个女人的身体接触在一起,彼此能感到对方胸膛的起伏,但很快又分开了。
“我赢了。”英格小姐大笑着说。
她们俩呆呆地愣了一会儿。厄休拉心跳得非常厉害,她趴在栏杆上简直不能动弹了,她向那位女教师转过她的热情、开放、闪着光的脸,仿佛是转向她的太阳。
“再见。”英格小姐说,她随即向远处游到别的那些学生身边去,对她们表现出了职业上的关怀。
厄休拉简直有些神魂颠倒了,她现在还能感到贴在她身上的女教师的身体———就这个,就这个。那堂游泳课剩下的时间她完全是在迷迷糊糊中度过的。在英格小姐命令所有的学生都上去的时候,她朝着厄休拉走了过来。她那薄薄的麻栗色的衣服紧贴在她的身上,她的整个身子轮廓分明,在那个小姑娘看来是那样坚实,也那样地宏伟。
“刚才我们的比赛,厄休拉,使我非常高兴,你呢?”英格小姐说。
那姑娘只能满面春风、爽朗地大笑一阵。
现在她们俩彼此的爱慕已经在无声中表白出来了。可是又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这爱情才获得进一步发展。厄休拉的心一直处在悬浮状态中,同时也充满了情欲的幸福。
接着有一天,当她一个人呆着的时候,那女教师忽然走到她的身边,用手轻轻地摸了一下她的脸,仿佛说不出口似的对她说:
“这个星期六,厄休拉,你愿意上我那里去陪我喝茶吗?”
姑娘表示无限感激,满脸通红。
“我们可以到索尔河边一所非常可爱的小平房里去,你愿意吗?我常常在那里过周末的。”
厄休拉简直激动得忘乎所以了。她迫不及待地等着,希望星期六赶快来到,她的思想简直像一团火似的燃烧着。要是今天就是星期六该有多好,今天就是星期六该有多好。
星期六终于来到,她按约定的时间出发了。英格小姐在索尔等着她,她们大约步行了三英里才来到那所平房边。这一天天气潮湿,温暖而多云。
那平房是修建在一段很陡的河岸上的不太大的两间房。